知晚

【双杰】囹圄梦·玖

※特别说明:《数青峰》正式更名为《囹圄梦》。

因后知后觉得知,某一句著名的“曲终人不散”与本文名出自同一诗(词)句,有些难以接受。

“数青峰”原本是“数峰青”,但侧重点不太一样,“峰青”似乎重点在“青”;而“青峰”就像是一个一个长满青草的坟茔,无论是心中的还是现实中的,这篇文中都有许多,其中还有一个属于江澄,等到魏婴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只能数着这些“青峰”去找,却永远都找不到了。

这是这篇文章原本题目的解释。


新的名字是《囹圄梦》,感谢阿坑 @破窗而出 为我想出这么戏剧化的名字,我超喜欢!爱你!


《哈姆雷特》二幕二场中有一段对白:

哈姆雷特:丹麦是一所牢狱。

罗森格兰兹: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

哈姆雷特: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


王子被束缚在to be or not to be这所牢狱中,永远在抉择,永远在后悔。

然而人生却从来都是起手无悔的。江澄总要被迫抉择,而魏婴也总是在追悔,这篇文章里无论是江澄魏婴还是蓝曦臣蓝忘机和金凌,他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画地为牢,一个圆圈锁着自己,一个更大的圆圈锁着别人。

这所牢狱既是保护,也是束缚。只有劈开囹圄,梦才会醒,即使清醒使人痛苦,也总好过美好假象。


抱歉让大家等这么久,年更选手无地自容!虽然龟速,但我一定不会坑(骄傲(?

感谢等待!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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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双杰 原著向 多私设 OOC

cp包含:曦澄 忘羡


双杰人物关系高于友情并高于爱情

请注意避雷


字数1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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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囹城一别,江澄的心思便更重了些,原本便淡漠疏离的他,如今亦愈发寡言,一众世家本就怕他怕得紧,如今于清谈法会上更是噤若寒蝉,生怕叫那江宗主阴沉沉地瞧上一眼,然江澄自个儿心中明白,他哪里有力气故作姿态,将来如何打算,才是他江宗主如今的头等大事。


兰陵金氏暂且不说,单只说云梦江氏,便已叫他万分为难,他至今未有子嗣,腹中亦揣着颗无法久留的金丹,金凌又不知何时方能独当一面,倘若自己不在了,他要如何呢?谁肯平白无故地娇他、宠他?吃了苦、受了气,又有哪个肯替他出头?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两块巨石压身,他未及弱冠之龄,该如何自处?


然他转念一想,当初自己又是哪般光景?身边可有人慰他辛苦?当他身陷至暗之地时,寂寂长夜,他又是如何独持一剑,斩尽凄风苦雨?思及此处,他亦感稍许宽慰,如今世道太平,不比当初;再者,金凌却不似自己当年那般孤立无援,况且这蓝家——该是能用的。


“江宗主,可是觉得方才在下所言不妥?”蓝曦臣瞧着自打一开始便盯着他出神的江澄,温言问道。

江澄方才只在那头自顾自盘算,哪里听到他讲了什么,也未顾及自个儿的眼珠子是否曾盯着那泽芜君一瞬不瞬地盯了半晌。

待他回过神望向蓝曦臣时,却对上了对方那过分关切的目光,他垂垂眼,道:“未曾,是江某失礼了。”


待当日清谈结束,江澄却不似往常那般,径自出门,而是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待着那蓝氏家主将身边众人一一打发走,再快步跟上。

蓝曦臣自是注意到了他这一番举动,心下有些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喜悦,便停下脚步,转回身,望着那十步以外的紫衣身影,那身影见他停下,便也顿了顿,随后再度前行,行至蓝曦臣身前时,开口道:“泽芜君有事?”


他这一问,倒是叫蓝曦臣噎了噎,蓝曦臣心道:这怎的成了我有事?随即莞尔道:“无事,只是想与江宗主一道回客房。”

江澄心中领了蓝曦臣这个人情,便也顺势道:“时辰尚早,不知泽芜君可愿随我在兰陵城中走走?”

能教这人领情当真不易,蓝曦臣遂道:“求之不得,烦请江宗主带路。”

这二人一来一回,如同做戏一般,倘若金凌在一旁瞧见,必定会在心中嘲他舅舅学那姑苏人的酸腐腔调。


江澄负手前行,而蓝曦臣却始终与他错开半步,跟在他身后,他每每欲开口讲话时,便都要稍稍侧过脸去,十分累人,然而蓝曦臣却对此满意得很,这样的江澄,倒是多了些生气。

“江宗主近来可有按时服药?”这人一开口就是这些,烦得要命,江澄猝不及防地又回忆起了逃出囹城后的那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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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江澄与魏无羡诀别后,甫一出房门便呕出了两口血,在蓝曦臣怀中昏死过去,当江浅与金凌瞧见蓝曦臣再度抱着江澄向他二人走来时,他二人几乎也要昏死过去。一日之内,瞧见自家舅舅和宗主两度不省人事地叫人抱着,这叫他二人怎能不胆战心惊,他们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江澄。


“泽芜君!我舅舅他怎么了?”金凌冲上来,急切道。

蓝曦臣亦无意隐瞒,便如实以告:“江宗主伤势严重,体力不支,恐无法御剑。我与你二人一道,护送江宗主回莲花坞。”

蓝曦臣袖口和江澄的衣襟已被沾染上了血污,刺得人双目发痛。

“泽芜君,那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舅舅他伤得如此严重?金凌恳请泽芜君,务必如实相告!”金凌埋下头,对着蓝曦臣便是深深一揖。


蓝曦臣沉吟半晌,终是讲了,恐怕这金凌也必是知晓,这劫中之事,不必指望江澄肯叫他了解,除了蓝曦臣,他无人可求。

只是,纵然是金凌,亦未曾想到,他舅舅怎地就肯这样大方地将元神散去一半,成全旁人。他连我这外甥都不顾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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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于劫中,江澄追赶着魏婴,跌跌撞撞地向着众人跑来,蓝曦臣见状,便也向前几步,可未料江澄亦是上前,一把握住魏婴腕骨,用力向后一扯,自己便挡在了魏婴身前。

蓝曦臣一顿,对上了江澄那双浸满了防备眸子,再向他身后一瞧,那躲藏着的魏婴,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蓝曦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然,下一刻,一只凉浸浸的手,便握住了他的腕子,蓝曦臣回身,在蓝忘机眼中看到了恳求,未及他开口,蓝忘机便立身于江澄身侧。金子轩不说二话,亦站在了江澄身旁,一时间,蓝曦臣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正当他极力思索该如何与江澄开口时,他那大哥与三弟,便行至他两侧。

六人对峙,一如当年。

到底是逃不过,蓝曦臣心说。


“忘机,你暂且退下。”蓝曦臣微微垂了垂眸,向蓝忘机平静道。

“兄长,恕忘机不能退。”蓝忘机分毫不让。

“哼。”金子轩冷哼一声,向金光瑶道:“你,退下。”

“你待在这。”未待金光瑶有所行动,聂明玦便替他一口回绝了金子轩。

“大哥——”金光瑶一句还未讲完,便叫聂明玦一眼给瞪了回去。


金子轩被如此无礼相待,倒也未见愤怒,反而一挑眉梢,向蓝曦臣与聂明玦道:“蓝宗主、聂宗主,此事终究是我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之间的事,算是宗族之事,然虽说是宗族之事,却亦是家事,二位这般插手在下与江宗主的家事,怕是有失妥当罢。”

闻言,聂明玦怒道:“你——”

“金公子。”蓝曦臣抬手,一把挡下了聂明玦指向金子轩的二指,从容道:“金公子此言差矣,据在下所知,金江二族此前未有联姻,而金公子与江家大小姐既无三书,亦无六礼,何来家事之说?”


“蓝宗主有所不知。”

此时,自江澄身后,江厌离披了一身火红的嫁衣,打莲花坞中,缓步向外行来。

江澄从未如此惧怕过这个声音,亦从未如此惧怕过这个人。

 

“蓝宗主想必知晓,我云梦江氏祖先系游侠出身,从不愿亦不屑拘于小节,三书六礼之类,于我江家如浮云。”

说罢,便转身向金子轩,目光灼灼道:“子轩,今日我只问你一句——”

“姐!!”江澄喝道,“你当真要逼我?”


江厌离那一身如火的嫁衣无比刺目,她望向江澄,又望向魏婴,平静道:“阿澄,我在救你。”

“不!你这是在逼我!你在逼魏婴!你讲的这是什么话?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他是魏无羡,他是阿羡啊!”

三毒铮然出鞘,横在他与魏婴身前,“你们给我听着,今日我江晚吟在,谁也别想带走魏婴。金子轩,你也休想娶我长姐!”

金子轩恨声道:“江晚吟!你知不知好歹?”

“与你无关!我偏要保魏婴,亦不肯与你金鳞台联姻,你待如何?”江澄挑衅道。

“阿澄,你当真以为,可做得我的主?”江厌离插身于金子轩与江澄之间,自若道。


她这一问,江澄自是无言以对。

他做不得主。他从来都做不得主。

他做不得爹娘的主,做不得姐姐的主,亦做不得自己的主。他空顶着一个江家家主之位,却连个人都护不住。

这般想着,却叫他心中发起狠来。谁说我江澄做不得主?我今日偏要做个主给你们看!


未几,江澄稍稍偏过头,眼风扫过蓝忘机,复看向了蓝曦臣,手中三毒却铮然刺向江厌离身后的金子轩,那边蓝忘机亦心领神会,一把拉过自家兄长,避尘剑锋径直向着金光瑶而去,却被站在一旁的聂明玦执霸下挡住这一击,蓝忘机一击未成,便收势退守,只执剑立于魏婴身前,不作他顾。

这边金子轩足尖轻点,退至一旁,亦拔出岁华直指江澄,一时间金光与紫光辉映,竟将这黯然无光之日映得惨白,趁金子轩与江澄激战之时,魏无羡打怀中摸出方才画好的符箓夹在二指之间,口中念咒,符上朱砂一闪,他便翻转手腕,向空中一抛,蓝曦臣抬掌欲劈,却未料蓝忘机翻出琴来,勾挑之间,便与他那一掌之力相抵,那符在空中化光散去,四周山中便隐隐传来山呼海啸之声。

 

咆哮声四起,在场仙门世家无一不噤若寒蝉。

聂明玦怒极,心道这江家如今当真是留不得了。


数千凶尸皆涉水而来,渐渐逼近码头,待江澄回过神时,早已来不及阻止魏婴,猛然停手,金子轩收势未及,剑锋擦着江澄左眸下方,刺破了他的脸颊及左耳,亦削掉了他一缕额发。

江澄瞧着那汹涌而来的走尸,颊上鲜血淋漓,似是他在哭。


陈情令起,走尸皆止。

魏婴走上前来,将他那师弟挡在身后,冷声道:“我曾许我师弟一诺,现誓言未成,我自不会将他抛下,如今诸位若想逼我食言,我便要了诸位性命。”

他无声笑笑,随即又道:“诸位此时退离云梦,尚来得及,否则,我便叫尔等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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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从未曾料到,刺穿魏婴心脏的那一把剑会是三毒,而执剑的人会是自己。


手起剑落,魏婴捂着心口,转身看向江澄,眼中藏着不甘与眷恋,又含着些许解脱。

在他即将坠地的一瞬,江澄上前一步将他搂在怀中,随着他一同跪坐在地上,魏婴靠着江澄的肩膀,双目望向穹庐,艰难道:“对,对不起……阿澄,师兄……师兄还是食言了。”

江澄将他紧紧搂在身前,在他耳畔,问出了他从不曾问出口,亦再无机会问出口的话:“魏婴,倘有来世,我不要你做天下人的英雄,我要你只做我一人的师兄,你应我不应?”

闻言,魏婴轻轻笑着,似是从未这样快慰过,他握了握紧攥着他衣襟的那只手,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郑重道:“应的。”

 

这便够了,魏婴,这便够了。

江澄埋首于魏婴颈间,拼命地拥着他那早已没了声息的师兄,喃喃道:“魏婴……魏婴……今生你我缘尽于此,盼来世……来世再一家团圆……”


蓝曦臣背过身去,不该再看,亦不忍再看。

世人皆知三毒圣手心狠手辣,却不知他对旁人的狠绝尚不及对己之万一。

江澄挥剑斩断三生旧梦,凭的是他心中清明。他所求无非是“真”之一字而已,这梦可予他一切,却独独许不了他一个真,蓝曦臣心道,倘若陷如此劫中之人是自己,是否有如斯果决?抑或就此沉沦?

闭关一载,又参悟出了什么?蓝曦臣向来不会为旁人言语劝说所左右,旁人之言于他,皆如轻风过耳,听过便罢。而如今,这三毒圣手以己为例,叫他亲眼见之、亲耳闻之,竟叫他生出了羞愧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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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双杰,终成妄念。

蓝曦臣犹记得,那一年江澄的生辰,仿佛早有预感一般,他痴痴许下三愿。彼时江澄哪会晓得,这生辰,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团圆日,三日后,便是他凄苦人生的开始。


那日魏婴似是极高兴的,待江澄一早打祠堂中出来,便巴巴儿地缠问江澄可有求祖宗保佑,江澄被他缠得倒也算高兴,只觑他一眼,不屑道:“我还是小孩子么?还向祖先讨心愿?”

“话可不是这样讲的!”魏婴严肃道,“生辰时发下的愿是极灵验的,比天上的神仙还要管用呢!快快,回去许下!”说着,便要将江澄给推回祠堂。


“许过啦!方才诓你的。”江澄挑挑眉,得意道。

“江澄!”魏婴吹胡子瞪眼。

“做什么吼我!”江澄理直气壮。

“见天就晓得诓我。”魏婴转转眼珠,随意道:“回头我便诓你个大的,准气得你挠墙!”

“你敢!”江澄急道,“你忘了曾应过我的话了?”

魏婴见江澄似是当了真,便哄他到:“这不是同你斗嘴么,你这样认真做什么!莫气莫气,鼻尖都急红了。你想想,自那次后,师兄何时再诓过你?”

他这话倒是不假,江澄思来想去,确是未曾回忆起魏婴何时再诓过他,便捶他一拳,骂道:“谁叫你嘴贱!”

“好好,我贱,我最贱……”魏婴敷衍道,转脸便又贴了上来:“那阿澄可愿将你那心愿说与我听听?”

“不。”江澄回绝得干脆。

似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魏婴也不恼,只揣着手撞了撞江澄,故作神秘道:“你不讲我也猜得到。”

江澄扬眉道:“你少来诈我,若你猜得到便算你尚有良心。”


魏婴一下便来了精神,搓搓手又挠挠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江澄心中忍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信步前行,魏婴两步追上来,装模作样道:“你方才在祠堂中,定是这般模样‘列祖列宗在上,我江晚吟只愿今后修为夜猎年年岁岁拔头筹,采莲蓬打山鸡岁岁年年拿第一!’哈哈哈,我猜可算准?”

江澄瞧着他,心道:不错,这混账果然是半点良心都无。便轻哼一声,径直向前行去。

徒留魏婴一人在原地抓耳挠腮,满心疑惑自个儿这又是怎的招惹这小祖宗了。直闹得整整一日心神恍惚,连射风筝都失了不少准头。

这江澄,到底发了什么愿啊?!

 

当夜,魏婴提着四坛石花便翻进了江澄的小院。而江澄却早早地更了衣,靠在榻桌上翻来覆去地瞧着今日收到的生辰贺礼。

师弟们同赠了他一只剑匣,虽材质并非上乘,却是那几人亲手打制,心意十分难得;父亲送了他一把剑鞘,被他十分宝贝地锁在了剑匣中,虽舍不得使,却在这一晚被他打开瞧了百十来回;母亲今日亦难得和颜悦色,在他上前接那骨鞭时,竟抚了一把他的脸颊,着实叫他脸热了一回,回首便瞧见魏婴死死咬着自个儿拳头,忍笑忍得辛苦。

然江澄当下心情大好,遂向他呲呲牙,挤出了一副斗鸡眼来叫他看,谁知那魏婴这般不禁逗,“噗”地一声笑出来,又想将脸埋起来掩饰这旁人看来突兀的笑,可奈何手忙脚乱,一头便磕在了桌沿上,痛得直抽气。虞夫人瞧着他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样,额角便突突地跳着,却又不愿在江澄生辰这日惹江澄难过,便只自顾自喝着江澄敬来的茶,随他们闹去了。


江澄快步过去,俯身撑在桌上,关切道:“可是痛得紧?”

魏婴双手捂额,闷声道:“唔……自然痛得紧,今日竟这样难得关心起师兄……?”他抬眼一看,江澄垂眸摩挲着桌沿,竟是一眼都未看他。

“江澄!你到底是谁师弟?我竟比不过一张桌子么?”

江澄假意讶然道:“自然是,这可是紫楠木!再说……”江澄继续胡诌:“你我之间何须行此大礼,非年非节,我可未曾随身揣着红包给你压岁钱。”

“江澄!”魏婴吼道。


“阿澄,怎的又在欺负阿羡?打老远就听得你在占人家便宜。”江厌离手中托着一只碧绿琉璃盘,施然行来。

江澄与魏婴向她望去,见她手中竟托了一只紫色千瓣莲。紫色千瓣莲十分难得,又是在这等时令中,遂不由惊叹连连,可待她走近了,二人再定睛一瞧,这哪里是湖中结出的芙蕖,分明是江厌离做出的一朵千瓣莲。

她拿了莲叶琉璃盘装着,莫说是离得远了,便是在近前瞧着,这朵千瓣莲亦是可以假乱真,盈盈香气屡屡不绝,纵是虞夫人都不禁面露赞许之色,江澄更是心中欢喜,水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江厌离,竟将脸都憋得红润了些。


江厌离瞧着江澄这般模样,心中仿佛叫毛刺轻轻扎着,酸涩不已。

似是怕惊扰了谁人好梦一般,江澄轻轻开口道:“这是姐姐为我做的?专为我一人做的?”

江厌离双手捧住江澄的脸颊,凉润润的掌心叫江澄十分受用,她柔声道:“是姐姐为阿澄做的,专为阿澄一人做的。”


江澄此时方才察觉不妥,脸又热了热,垂首去瞧那盘千瓣莲,那紫色由淡转浓,与碧绿琉璃相接之处已是呈了紫棠色,散开的花瓣处零零星星地挂着些许花露,花瓣极薄,竟隐隐透着光,江厌离轻轻扭转了那琉璃盘,赫然入目的,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麒麟兽。


“师弟!你怎地蹲在此处?”魏婴拿手指虚点着那麒麟兽的前爪,开口道。

“魏婴!”江澄一掌拍掉了魏婴那只作怪的手爪,杏目圆睁,俨然一只护食儿的花猫。

“玩笑玩笑,莫要当真!师兄好生羡慕你,这般精致吃食,怕是那九天神仙都没这等口福呢,师姐疼你疼得愈发没边儿了!”魏婴以拳击掌,眼红道。


江厌离亲昵地扯了扯他的脸颊,对江澄笑道:“阿澄,快拆开来尝尝,可有莲香?”

“这便拆了?!”江澄与魏婴异口同声道。

“自然是拆了。”江厌离亦有些莫名,“不拆怎地尝味道?”说罢,便手起花落,生生掰下一块喂在江澄唇边,期待道:“尝嘛,快尝尝!”

“哎——!”江澄阻止不及,只得眼睁睁瞧着自家姐姐辣手摧花。

他苦着脸,不情不愿地张嘴将那片花瓣含入口中。心中却抱怨道:姐姐怎地这般不解风情!他还不曾将这千瓣莲捧出去与师弟们招摇一番呢。可待他尝出了味道,便早将那抱怨抛在脑后,招摇毫无意义,趁热食之方是正道!


魏婴自是瞧出了他这师弟心中所想,暗自好笑,却不拆穿,口中问道:“师姐师姐!这花旁的小狸奴可是在犯馋?”

“你才是狸奴!这分明是只麒麟兽!”江澄口中含着花瓣,含糊道。

江厌离掩嘴偷笑,拿出帕子替江澄揩了脸颊,亦调笑道:“这小狸奴呀——”

“麒麟!姐,这是麒麟!”江澄委屈道。

“好好好,麒麟!这小麒麟可是馋得紧,想趁人不备躲进被窝里吃!也罢,麒麟乃是瑞兽,这便也应了我‘福寿连年’之意嘛!”


江澄自是听出他二人合起来调笑于他,拍了拍手,认真道:“姐,可曾瞧见过草鱼吃莲花?”

江厌离一顿,笑道:“未曾。然,想必是饿极了,这草鱼才会跃出湖中,叼食莲花罢?”

江澄敛眉坏笑,伸手拆了一片花瓣,往魏婴口中一塞,大笑道:“非也非也,是这笨鱼瞧见旁人吃得香,自个儿便馋了!”复转向魏婴,得意道:“好你个笨鱼,一口吞了这样大一瓣莲花,可尝得出味道?”

魏婴猝不及防被被喂了一嘴花瓣,心中美极,却仍不依不饶道:“味道极好!可倒是要问一问二师兄,当年那一大口人参果的味道,你尝出了没?”

江澄拍桌:“魏婴!死来!”

 

当夜魏婴翻窗而入时,江澄正在摆弄那副剑鞘,瞧见魏婴手中那四坛石花,便将剑鞘归入剑匣中,披上兜帽,同魏婴一道翻上了屋顶。


江澄这楼依山而建,视野极好,远处湖中渔火与云梦城中的热闹繁华,于此处皆可俯瞰。

魏婴灌了口酒,在怀中翻翻找找,摸出一根带子,便塞入了江澄手中,神秘道:“你瞧,师兄给你预备了什么好东西!”

江澄瞧见这形状的物件便脑中发堵,心道:这魏婴该不是扯了蓝家谁的抹额拿与我玩罢?垂眸去瞧,却见此物并非白色,而是一根黛紫色上绣紫棠暗纹的发绳。

江澄偏头瞧了瞧魏婴,见那厮叫风吹得直掉泪,便开口骂道:“逞什么能!披上件兜帽手会断么?喝着冷酒,再叫凉风一激,醉了我就将你踹下去。”

魏婴摆摆手,不甚在意道:“莫说旁的,就说好不好看?”

江澄撇撇嘴,解了兜帽,魏婴会意,伸手接过,将自己与江澄一同裹进兜帽之中,便听得江澄道:“尚可入眼。”

魏婴得意道:“你且再摸摸!”

江澄闻言,复细细地将那发绳又从头至尾摩挲一回,在抚至中段时,却摸出了不寻常。


魏婴拿过发绳,抬手便散了江澄的发髻,扳过他的身子,叫他背对自己,再以手为梳,边替他束发边笑道:“你平日里最不擅挽发髻,却偏偏每日都要挽,还不肯叫旁人碰你,师姐不在便来缠我,烦得很。这发绳我可是织了整整三日,不同于旁的,这中间嵌了一根紫金丝,可替你缠住发尾。”

魏婴握住江澄的手,让江澄亲手执着发髻,他在一旁引导着,叫江澄自己一点一点向上卷。“你瞧,这两段是软的,你且再打一个结,这发髻便成了。”


江澄心中喜欢的紧,口中却道:“有你和阿姐与我束发,又何必多此一举织根发绳。”

魏婴知他不肯坦诚,遂作捧心状道:“你可知我为何总要织这些个丝丝缕缕的物件?”

江澄僵硬道:“哪个晓得你为何爱这些!”

魏婴变本加厉道:“便是要与你生生世世纠缠不清呀!”

“啊!死开!”


魏婴哈哈大笑,正色道:“迟早要学嘛,师姐总有嫁人的一日,我——”

“你如何?”江澄挑眉道。

只听魏婴朗声道:“我做你下属嘛,你学不会,我便替你束一辈子发。”

烈酒入口,烘得心中温热。


魏婴望着湖中枯荷残影,忽然开口问道:“江澄,你可曾想过,倘若你不必做云梦江氏宗主,你会去做什么?”

江澄垂眸道:“未曾想过。”

“为何?”魏婴问道,“想一想嘛,想想又不会被罚。”

江澄别开脸,漠然道:“想了无用,想来作甚?”

“姑且想想。”魏婴切声道,“只当陪我发一场梦?”

江澄望向魏婴,半晌,轻声道:“许是,游侠罢。雪山大漠、澹澹沧海,我想去看一看。”

“当真?”

“自是当真。可怕是不成了,江氏宗主非我不可,除非,我有个兄长。”江澄平静道,但却难掩向往之情。

哪个少年人不渴望江河山川?魏婴心中亦是万分向往:“雪山大漠、澹澹沧海……终有一日要去闯荡一番!”

江澄一拳捶去,喝道:“你不许去!你说过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敢抛下我自个儿跑去玩,我便打断你的腿!”

魏婴大笑道:“好好好,那时自是你我一同去,你敢是不敢?”

江澄放下拳头,哼道:“奉陪到底。”

 

整整四坛石花皆已见底,江澄红着脸,紧紧攥着发绳末端,与他师兄道:“你且在此处等我,我再去搬个四坛回来!”说罢便欲起身。

魏婴见他已然微醺,便试探道:“阿澄,师兄问你,你使这发绳,可还趁手?”

江澄双眼发直,竭力思考,失败后坦诚道:“趁手的。但我更喜你和阿姐与我束发。”

魏婴心道:这并非是微醺,这是已然醉了。


“那,你今日于祠堂中,与祖先发的什么愿呀?”魏婴继续试探。

“不讲。”江澄利落回绝。“你不晓得么?愿望讲与旁人知,便再不灵了!”

“那我算得旁人么?”魏婴诱哄道。

“你么?你自是……嗯……自是不算罢。”江澄朝冻僵的手指哈着热气,困扰道。

魏婴将他的手揣进自个儿怀中焐着,又紧了紧二人的兜帽,理直气壮道:“我既不算旁人,那说与我知又有何不可?愿望许便许了,江家祖先又怎会与你计较这样许多?”

江澄颔首道:“唔……有理。那,那你且附耳过来……”


经年之后,江澄病重时,曾与蓝曦臣道:“我仍记得他许下诺言时的模样,信誓旦旦地说着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那双眸子那样亮,似是装着漫天的星子,装着我一切希冀与向往。如今想来可笑,我将全部期望寄托于旁人眼中,竟至今不觉有错,彼时他待我的真心实意,旁人不知,可我自是知晓,然那时我与他皆无惧别离,亦不曾相信,将愿望说与旁人知晓,便再不灵了。”

那日,江澄发下三愿:一愿吾家人长久,二愿至亲莫相离,三愿双杰誓成真。他许诺,他与魏婴,必定会一同撑起云梦江氏,光耀门楣,名扬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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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杂幻象早已消散殆尽,江澄怀中的魏婴亦不复存在,唯余茫茫混沌之中,颓坐在地的江澄与他身旁满目痛惜的蓝曦臣。

此时出现的脚步声,便显得尤为突兀,蓝曦臣回身,入目的,竟是仍旧一身嫁衣的江厌离。

江厌离瞧着他,似是有些诧异,而蓝曦臣却心中明了,这江家姐姐,果然非此境中人,本欲开口试探,却听江澄哑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蓝曦臣一顿,心下豁然松了口气,江澄此番,怕是彻底醒了。


蓝曦臣几步上前,对眼前女子道:“晚辈受帝珂前辈所托,前来接阿苍前辈出境。”

江澄与眼前女子皆是一震,未待这二人开口,蓝曦臣便转身单膝跪于江澄身前,握住江澄双手,坚定道:“江宗主,曦臣带你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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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蓝氏,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一袭白衣于家蓝氏祠堂中兀自跪的端正,他已将宗主抹额换下,佩上了那一条自小佩戴的,亦是晚吟曾亲手替他解下的抹额。

平日里他时常将此物取出,握在手中细细端详,抹额的两头末端,一头刺了一个精致秀气的“澄”字,另一头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涣”字。


蓝曦臣曾向他蓝家绣娘学了二日,便已能飞针走线地刺出个苏绣的神韵,可那倔驴一般的江宗主却死活不肯学。

那“涣”字原是更加入不了眼的,江澄此人哪里做得这般细致的手工,最后连他自个儿都不忍下针,硬是叫蓝曦臣握着他的手,才堪堪将这个“涣”字绣完。

蓝曦臣那日捧着这条抹额笑出了眼泪,叫江澄皱着眉夺过来,团成一团,囫囵替他擦了把脸,嫌弃道:“笑笑笑!活像只偷了腥的笨猫!”说罢,却也跟着笑了出来。


蓝曦臣轻轻抚过那个歪斜的“涣”字,那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眉心轻轻蹙起的那一道折痕尚且留在他的心上,怎的人就不在身边了?

当初为何要将这“澄”与“涣”绣在两头?倘若当初未曾将这二字拆开,那么如今他与晚吟是否便不会天人永隔?


层层点点的水渍晕开,将原本暗色的云纹浸得更加深沉,这条抹额如今太过沉重,它承载了太多不知所起的深情,也沾染了太多的别恨与离愁。可他又不得不将它换上。

他怨。他凭甚不怨?他为甚不怨?他在这世间最最亲近的两人,皆愿为旁人而生,为旁人而死,叫他如何能不怨?他以为他原本可平和以对,然晚吟似是高估了他,他亦有心,他亦想妄为一回。

今日这一战,他不知晚吟是否会怨他,然而怨他又如何呢,活着来怨他,总好过死了叫人念他。


“兄长!”蓝忘机见蓝曦臣此举,心中大惊,这二年他与魏婴胡闹这样多回,常常伤得一身血污,又带着同样一身血污的魏无羡归返云深不知处,蓝曦臣皆会悉心为他二人医治。

他虽不通晓人情世故,却也并非麻木之人,自家兄长对那江晚吟是如何的情深,无人比他更能体会,他与蓝曦臣之间甚至不必看向对方眼底,就可知晓对方心意,可如今,他竟是看不懂蓝曦臣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忘机,你跪下。”

蓝忘机一怔,却也不辩驳,便跪于蓝曦臣身后半步处。蓝思追与蓝景仪见状,亦纷纷跪于二人身后。

蓝曦臣并未回头,平静道:“你二人不必跪。”

蓝思追与蓝景仪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二人何时见过这般模样的泽芜君,如今皆如惊弓之鸟一般,等待蓝曦臣的下一个指令。

“起来。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蓝曦臣道。

“是,泽芜君。”二人战战兢兢,却也只得行礼告退。


此刻,蓝氏祠堂中只余双璧二人,和垂手立于两旁的魏无羡与金凌。

蓝曦臣望着被风吹至身前的抹额,对蓝忘机道:“你可知,你二人如今琴瑟和鸣,凭谁成全?”

蓝忘机垂眸不语,心中却万分煎熬。

他不答,并非因他不知,却正是因了解真相,反而再难开口。


“他以死成全魏公子,该是不愿看到你这般对他的。”蓝曦臣道。

此言一出,蓝忘机面色瞬时愈加苍白,而魏无羡则难掩震惊。


“以死成全……是何意?”魏无羡上前一步,颤声问道。

蓝曦臣道:“罢了,不知情也好,总好过知晓一切,却无能为力。”

“蓝湛你告诉我,‘以死成全’是何意?!”魏无羡扳过蓝忘机的双肩,质问道。


蓝忘机望着魏无羡,忽然感到愤恨。

凭什么?你来这般质问我?


蓝忘机开口道:“彼时在囹城之中,江晚吟便劈了一半元神救那凰鸟,倘若金丹尚在,便可保他至多再活十载,直至金丹耗尽。然,自他知晓剖丹真相之日起,他便生出了还丹之心,加之……他见你日渐衰颓,不忍再占你金丹,遂自行将金丹化出,用另一半元神护着,送还与你。这答案,你可还满意?”

魏无羡闻言,心中遽痛。那日他于观音庙中脱口而出的话,他这师弟当真是往心里去了。

他伸手扯住蓝忘机的衣襟,大声斥道:“你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你叫我如何还得清?我如何还得清他……”

蓝忘机又何尝不曾挣扎,他自认对江晚吟误解偏见颇深,确是有错,那日兄长与他强制共情,为的便是叫他亲眼瞧瞧自己究竟错得有多么荒唐。

后知后觉之苦,他终究是尝到了。可他尝到便罢了,倘若叫魏婴知晓此事,只怕他会再次入魔也未可知。蓝忘机打定主意将此事暂且瞒住,可他万万不曾料到,自己万般回护之人,如今竟会这样质问自己。

自己的心意,那人当真是从不曾放在眼中。


“你还不清的。”蓝忘机冷然道,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意冷心灰。“上一世的债你便不曾还清,遑论这一世。人死灯灭,你又如何能还他?”

魏无羡心中瞬时一阵惶然,戒备道:“何意?”

“金丹。”蓝忘机道,“江晚吟的金丹,因你而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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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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