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

【双杰】囹圄梦·柒

主双杰 原著向 多私设 OOC

cp包含:曦澄 忘羡


双杰人物关系高于友情并高于爱情

请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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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拖更,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啦,会慢慢回复。因为最近确实是太忙了,没有一个完整的时间用来码字和看文,非常非常抱歉,whatever,我会尽快更的,谢谢大家耐心的等待,比心。

这一章是过渡章,所以先预警一下会有些啰嗦和枯燥,请包含。

戏不够,音乐凑,BGM请网易云音乐搜索:《芦苇荡》。

“还有个名字叫紫霞的,你念了七百八十四次。七百八十四次,她一定欠你很多钱。”出自《大话西游》


顺便,蔡徐坤了解一下。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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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当空,无遮无拦地投向澄净无波的莲花湖,湖中水汽翻涌蒸腾,那荷叶被炎炎热气灼得直打卷儿,蔫头蔫脑地几乎要垂进湖水中。

江澄十年前曾于湖中填了座孤岛。岛并不大,仅一处小院、一间窄屋、几株翠竹,竹下一桌、一凳、一块孤石,仅此而已。他常于无措的夜晚中,驾一叶小舟,穿过芦苇荡与连天碧荷,飘至岛上,再取来一坛碧芳,于竹下独酌片刻,莲香四溢,酒香扑鼻,与清风明月相伴,此地便是这些年来,容他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处。


江澄这位大师兄素来畏暑,此时,便也似那荷叶一般颓丧至极。他将外袍褪了,仅松松套着一件单薄中衣,恹恹地伏在竹影下那块孤石上纳凉。

魏婴热得直犯困,略一抬眼皮,便瞧见他那师弟于石凳上正襟危坐,额头颈间竟连一丝汗珠都未曾淌过,遂开口求道:“好师弟,你去取桶水来,往师兄这背后浇上一浇可好?”

江澄手握书卷,头也未抬,凉凉答道:“自然是极好。你此刻出着汗,再用那凉水一激,免不了要出疹子,待到那时,你再巴巴儿地求我替你抹药膏,那便更好。”片刻后,又安抚道:“今日大暑,不久便要立秋,你姑且忍几日罢。”

魏婴闻言,心中顿觉委屈,眉眼瞬间耷拉成一只小巴狗的模样,哼唧道:“热死啦,汗都出了两桶半!”

江澄瞧他那副难得憨态可掬的模样,却仍旧强忍笑意,正色道:“两桶半怕什么,你且再卖力嚎一嚎,出他个百十来桶,我去校场中辟出一块空地来,用你那汗去晒盐,回头拉到市集上去卖,再替你将那笔款子攒起来,叫人替你打一口冰窖,每逢三伏时节,便将你塞进去,将你那嘴给冻住,你我都赚个清净。”


魏婴愕然,心道:我师弟这心多半是黑的罢。这当真是不该,平日里江澄瞧见猫儿呀狗呀的,都会眉眼带笑地上前逗弄两把,仔仔细细地替这等小畜生顺顺毛,怎的轮到我时,竟还比个小畜生还不如,一贯地心狠手黑,难道平日里我对他还不够好么?

思及此处,魏婴遂翻身下地,劈手将他师弟手中那卷书稿夺去,垂眼略略一观,心中顿时了然,原来他这师弟又在谱曲,难怪如此不耐烦。


魏婴将手负在身后,不以为然道:“又瞧这劳什子作甚?还嫌自个儿心思太浅不成?”

江澄唇角一勾,嘲讽道:“左右同你讲了你也不懂,我瞧一瞧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魏婴将书稿搓成一卷,在手中转了两个来回,复摇头晃脑道:“好好——我不懂。”他拖长了调子,身子一歪,用手肘撑着,斜躺在那石桌上,继续道:“我这等俗人,怎比得上阿澄你这般多情。”

“书还我。”江澄向魏婴摊开掌心,不欲与他多言。

只因方才那调子已在他心中初具雏形,他唯恐叫魏婴这一搅便又将那曲儿忘了。


子曰:诗三百,思无邪。

莲花坞中典籍众多,江澄唯独极爱这《诗》,闲来无事便会替它谱一谱曲,虽他自认上不得台面,从不肯当众显露,却在偶然哼唱时,叫江家姐姐撞见过几回,温言软语央求他,他便也大大方方地唱上两首,时日一久,便也养成了这谱曲的习惯。

然这习惯又怎能瞒得过魏婴,虽说魏婴来不得江家姐姐的温言软语,可缠磨江澄的法子,他亦是早已烂熟于心,只将眉眼垂一垂,脸颊鼓一鼓,他这吃软不吃硬的师弟便会眉间一蹙,极不情愿地啐一句:死开!再将杏目一斜,终究也会允了魏婴所求之事。


此时魏婴便是这般模样,期待道:“阿澄,唱一曲呗?就唱你方才谱的这首这《汉广》罢?”

江澄垂眸道:“尚未谱完,不唱。”

魏婴怎会作罢,将书卷于江澄眼前招展一番,诱道:“唱嘛,唱了我就不闹你。”

江澄抬手夺回那卷书,反向魏婴那汗津津的额头一敲,笑骂道:“当真是块揭也揭不去的狗皮膏药!”

他音色素来沉润,灼人烈日竟叫他这把嗓音浸得温凉,魏婴心中燥热早已消减了许多,似是他师姐曾做与他吃的桂花冰粉,桂花馥郁清甜,冰粉沁心凉润,再炎热的酷暑,也不会难熬。


日暮西沉,长日将尽。

湖上渐渐起了风,将那白日里的暑气吹散了些,江澄听着那忽远忽近的吟唱,感到些许困惑,那声音似是从自个儿口中发出,又不像是,他垂眸瞧了瞧手中书卷,半晌,覆手将书卷合上,压平。方才眼中的轻松与惬意已悉数褪去,只余下直指人心的清明通透。


他醒了。


是啊,这叫他如何再不清醒?这座孤岛是魏婴乱葬岗身死后江澄着人填的,为的便是当他心中疲累时,可叫他逃至一个无人之处,卸下周身防备,呆坐片刻也好,独酌两杯也罢,即便失神,即便垂泪,即便,偶尔念起魏婴,总也不至叫旁人瞧了去。

是以,这岛中处处皆是孤寂与惆怅,又何来他与魏婴在此谈笑打诨、扣舷而歌的记忆?想必,当是梦了。

 

自那日梦中劫与“魏婴”相遇后,江澄不知已被这劫中魏婴困入梦中几回,反反复复,似是陷入了一个轮回的美梦,那魏婴无休止地将那美好往昔重组又重现于他面前,江澄虽万般不舍,却不得不逼自己亲手将那幻境打碎,这于他而言,不可谓不折磨。

未几,江澄沉静道:“魏婴,还不够么?陪你戏耍这段时日,你也当知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念着旧情,便趁早将这把戏收了,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日后黄泉下相见,你尚且还存着些颜面同家父家母与家姐寒暄。”

魏婴闻言,沉默良久,挥手化去了那莲花坞中的孤岛幻境,面色愈发阴沉。他也不再遮掩,自顾自柔声道:“何必日后黄泉相见,倘若你想,今日我们便可一家团圆。阿澄,你可知我一意孤行将你困于梦中,为的便是还你一个一家团圆。”

这“团圆”二字江澄如今听来甚觉讽刺,而从魏婴口中讲出,便更是荒唐,想也未想遂脱口而出:“我不盼一家团圆,只求与你两清。”

魏婴听罢,脸上僵了僵,随后便邪邪笑着,挑衅到:“两清?你如何能与我两清?云梦江氏能有今日,即便我不来邀功,你我都应心知肚明。若无这颗金丹,仅凭你这肉体凡胎,可曾叫你这鞭子再甩得起来?”

江澄未料他如今竟无所顾忌到敢再提金丹之事,便开口驳道:“你又可知我自始至终要的就不是那一颗——”然话讲一半,便自觉失言,遂将那后半句咽回腹中。


若魏婴懂他,便会知他江晚吟怎会稀罕区区一颗金丹,他要的,从头至尾不过是他魏婴这个人罢了。

哪里有那样多的爱恨痴缠,他肯回家,便是天大的好事。然这世间事尽是如此,若注定错过,兜兜转转,总会将机缘错过,而这一错,往往便是一生。

魏婴苦笑一声,复做亲昵状,又道:“也罢,你不在乎那金丹,我亦不在乎。阿澄既不喜炎夏,那我便叫它入冬。”话音未落,江澄便发觉他二人周身已沾染了层层雪花。

 

在江澄记忆中,那年冬季的云梦滴水成冰,未及冬至便落了几场大雪,而冬至那日,细密的风雪更是几乎泅湿了窗纸。

那雪落了一夜,无边无际地坠着,似是梅子黄时雨,温柔浓腻,偏叫人无处藏身。那是他们师兄弟二人头一次经历如此大的一场雪,一早起来,裹上夹棉的冬衣,两只小人儿便似脱缰野马一般,到那雪堆中滚了两遭,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棉絮一般的雪,即便不慎跌倒,也不曾真的伤着。

此时魏婴正背对着江澄,蹲在地上费力地攒着一只极大的雪球,左拍一拍,右抹一把,开口欲叫他那师弟来帮忙,一转身却瞧见他师弟于他身后五步处静静立着,背着双手,瞧着他的一双杏目也极为专注,似乎在思考着哪件极要紧的事。魏婴尚未来得及嘲他师弟闲来发痴,却叫他师弟抢先开了口。

“魏婴。”江澄轻轻唤了一声,招手道:“你将耳朵递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魏婴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就将一只圆圆的耳朵凑到了江澄的嘴边,可他却不曾瞧见,另一边那一样圆圆的一双杏眼,瞬时弯成了一对月牙,口中说道:“魏婴,你也有今天。”

魏婴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背心一凉,一只雪团子叫江澄顺着他露出的后领口塞了进去。

“嗷!”魏婴惨叫一声,猛地跳起来欲将雪团抖出去,而江澄此时竟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拦腰抱住魏婴便向他身上压。

“凉凉凉凉凉——!”魏婴呼天抢地。

“我的儿,叫什么娘,叫爹!”江澄嬉皮笑脸。

“江澄你大爷!”魏婴挣开江澄,捧起一把雪,囫囵团个团子便向江澄丢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澄边笑边拔足狂奔,心说若叫魏婴将他逮到,定是要被他埋进雪里了。

可忽然之间,江澄瞧着这漫天的风雪竟有些恍惚起来,那日,究竟是谁向谁的衣领中灌了一把雪?又是谁将谁埋进了雪中?

他脚下一滑,便清醒过来,回首望向追来的魏婴,心中的寒意,更如那日的朔风,一阵肃杀似一阵。

再度梦醒,江澄心智已濒临崩塌。


魏婴将脚步放慢,缓缓地向江澄靠近,双眼仍是盯紧了江澄,似是在等待着他开口。

江澄垂眸,心中叹息道,这人当真是死不悔改。

此时魏婴已走近了江澄,他二人就这般面对面立着,谁都不肯开口讲话,周身的风雪已渐渐消失,江澄已勘破这片幻象,它自然就不复存在。

魏婴咂咂嘴,似乎觉得有些可惜,然而他也并不甚在意,左右他还可再造出千万个幻象将他这师弟困住,不过再多费些神思罢了,为圆他师弟一家团圆之梦,这又有何不可?

这几番下来,他也委实不知他这师弟在同他犟些什么。他这师弟打小就是个心软的,而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这等把戏魏婴更是信手拈来,闹一闹、哄一哄,江澄即便再恼他,也至多不会冷他超过三日,如今他使出浑身解数,偏就不信江澄他能忍心这样一直恼着他。

这般想着,便也作委屈状道:“阿澄,你还要同我犟吗?做什么要同自己为难?且那莫玄羽如今做下的事,为何要算在我头上?那并非出自我本心,凭什么要陪他一同承担后果?旁人的过错,为何你偏要拿来折磨你我?”

江澄瞧着他,似是觉得可笑,本已怒上心头,却终究冷冷道:“好!好一句并非出自我本心,便如你所言,如今之事与你无关,姑且不论,那当年呢?叛逃云梦江氏、力保温狗余孽,总归是你做下的罢?阿凌究竟如何成的孤儿你可还心中有数?他日日叫人家戳着脊梁骂‘有爹生没娘养’又是要怪莫玄羽吗?”

魏婴抿了抿唇,并不言声。

他认,前世那几番混账事他每一件都认,可当初力保温氏余孽是只为还情于人,而叛逃云梦江氏又怎是他心甘情愿?起初不过是不愿他那师弟为难罢了,可那后来的事虽事出有因,却着实无可辩驳。

曾拼了命要护的人,到头来却死在自己手中,何等讽刺。一如当年魏婴身死后的江澄。

他恨魏婴、恨鬼修、恨世人、恨一切,却更恨他自己,每每午夜梦回,那挥之不去的诘问再度萦绕心间,倘若他不曾与那仙门百家攻上夷陵乱葬岗,那魏婴是否还会抱着一丝期望与斗志?倘若他那时拼死要保魏婴性命,以一己之力抗衡仙门百家又能如何?即便结局再坏,也总好过双杰不复,阴阳两隔。

他恨他,却从未想过要他死。

如今魏婴死后重生,他二人兄弟陌路,魏婴对他避之不及,而他更是心灰意冷,此般下场,又怎能尽数归罪于旁人?

魏婴垂首不语,江澄却不饶他,愈发的咄咄逼人,嘴下亦不肯留情道:“为何不讲话?你以为,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比起如今的莫玄羽,可有好上多少?你又以为你夷陵老祖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

“江澄!”魏婴终究是被这话刺得痛了,眼中的苦涩难以化开,艰难道:“你莫要这样说我……那时我离开,只为你和师姐可活得更好。”

江澄垂首,无声地笑着。他将头埋得很低,魏婴瞧不见他当下的神情,只见得他双肩耸动,笑声喑哑。半晌,江澄抬起脸,却仍旧笑得嘲讽,复冷声道:“魏婴,你总是这般不合时宜。”


江澄打小不怕痛,若非痛得狠了,定是不能叫他改正一二。如今,魏婴之于他,必然是极痛的,痛得叫他再不曾动上半分心思,世事便是如此,两厢情愿总是难得,江澄早已醒悟,你若无情我便休,向来不会出错。

魏婴瞧他神色虽难耐,却似并未怒极,便又燃起了希望,殷切道:“阿澄,从前都是我错,如今我们从头来过,可好?”

万籁俱寂,仿佛方才的争执又是梦一场。


从头来过。

江澄心中痛极却又难掩快慰。他痛,只因他从未对魏婴这般失望过,‘从头来过’这区区四字如四把利刃,生生将他近二十载的苦难斩得粉碎,可那二十载岁月,却是江澄他立于天地之间的脊梁,怎能轻言拿掉?

然而,他苦苦撑了这许久,终是等来了魏婴这番悔悟,瞬间的快慰过后,他也实实不知究竟该作何感想。

他望向魏婴,竟是从未有过的坦诚,魏婴瞧他这般神情,也顾不得慌乱,只道他那师弟终是再度接纳了他。然而未几,江澄却开口道:“魏婴,你可还记得我九岁那年,你我约好去抓鱼的事?”

魏婴不料江澄竟主动提起了儿时往事,稍一晃神后,便忙不迭地点头,又羞愧道:“自是记得,还诓你一回,害你因此病了一场。”

“难为你记得。”江澄兀自叹道。

倒不是魏婴生来记性好,而是那江家少宗主打小身子壮,虽说肉倒是没有二两,却力气大得很,且几乎不曾病过,即便吹了风,淋了雨,当夜叫江家姐姐灌上一碗热姜汤,第二日仍旧生龙活虎,与他一同为祸四方。


却说那一段时日,江澄那位师兄不知是何缘故,竟开始沉迷垂钓,一连数月,兔子不捉,山鸡不打,闲来便扛着一只竹竿,独自翻墙跑去湖边钓鱼,可谓风雨无阻。

而江澄却对此十分不屑,鱼么,徒手抓来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劳心劳力,大概钓鱼仅是那魏婴寻的借口罢?小爷倒要瞧瞧这魏婴在憋什么坏。思及此处,云梦江氏少宗主不禁暗自将自个儿钦佩了一番,小爷自是当得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知魏婴者,当属小爷!


是日,江澄抛下一众师弟,悄悄尾随魏婴潜出了莲花坞。这是做甚?自是要去打那魏婴的脸。

倘若是魏婴撇下他,独自一人出去玩耍,那他迟早是要将他这师兄坑回来的;而倘若魏婴当真迷上了垂钓,那便是大事不妙了!钓鱼怎可比得上抓鱼有趣,要快快将魏婴从钓鱼的歧途上救回来,同江小宗主一道去湖中抓鱼方才是正途!


那日魏婴七拐八拐,倒是寻了一个清净之处。枝繁叶茂的垂柳下铺着一块孤石,堪堪向湖中探出,确是一所垂钓佳处。魏婴伸手折一顶荷叶,将叶心撕开,复套在发髻之上,又从怀中摸出一包野果,丢一只进口中,方才取出鱼饵,缠上吊钩。

放饵,抛竿,一气呵成。

随后他便将钓竿用脚踩住,再向后一靠,斜倚在那垂柳上,百无聊赖地翻起了袖中私藏的话本子。江小爷将自个儿隐在荷叶下偷窥至此,心中很是恼怒。

好你个魏婴,他这是要背着自己占山为王不成?这样一处清净又好玩的地方,他为何从未说与我听?且他当真是迷上了垂钓!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厢尚未解恨,那厢已有鱼咬上了魏婴的钩,而魏婴似乎是被话本子将魂儿给勾去了一般,虽手上已摸索着欲将钓竿提起,那一双眼却仍旧死死盯着那卷书,这般漫不经心哪比得上他师弟那狸花猫一般风驰电掣的风姿,起初那水中波纹一漾,江澄一凛,便早已潜了过去,当魏婴提起钓竿定睛一瞅,顿时惨叫一声,差点惊得飞窜上树,那鱼钩上哪里有鱼,分明是一只丑兮兮的小布狗。

“噗——哈哈哈哈哈哈!”

魏婴惊魂甫定,湖中又传来一声怪笑,随后,一只肥鲤便砸在了眼前,兀自蹦得欢快,并将鱼尾上的水珠尽数甩在了他未来得及闭住的口中,而他那湖中窜起的师弟此时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块巨石,趾高气昂地睨着他,骄傲道:“小爷厉不厉害?你想不想学?”

魏婴转转眼珠,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江澄今日这般戏耍于我,明日自当是讨回来的,遂笑嘻嘻地恭维道:“阿澄真乃天神之姿也!好师弟,可否容愚兄向你讨教一二?”

听得此话,江澄更是十分得意,便笑弯了眼睛,心满意足道:“好好好,今日便可教你一回。”说罢,便自顾自地将方才早已浸湿的外袍扒拉下来后,再回身去扒魏婴的,魏婴暗自偷笑,方才他那副求学若渴的模样假到牙酸,怎的他这傻师弟竟还当真了?罢了罢了,哄他玩一日倒也无妨,无非再做一做笨手笨脚不会抓鱼的姿态而已,此事于他而言,再方便也没有了。


那日他二人在那湖中疯了许久,可鱼倒是未曾捉到两条。自然是怨那魏婴,反应迟钝不说,身子沉得像猪崽!江澄即将到手的许多条肥鲤,都是叫他那狗头师兄吓跑的。魏婴瞧着他师弟想骂却又恐伤到他自尊的模样心中大呼:此戏演得值了!

待日暮西山,二人方才套上外袍向家中赶去,江澄还不忘叮嘱他师兄,口中碎碎道:“明日依旧在此处,你先行出门,我再行跟上,切莫要叫师弟们瞧见,叫姐姐晓得了没得又要担心。”他只被那魏婴一句‘好师弟’叫得昏了头,蒙了心,已全然忘记了那魏婴平日里也是个不肯屈居于人下的主儿。

听得他絮絮叨叨的叮嘱,魏婴自是满口答应,然到了第二日,江澄早起便稍有风寒之兆,许是昨日在冷水中浸得久了,然他自个儿却也不甚上心,仗着打小身子壮,只觉咬咬牙,扛过去便是。

午后他瞧着魏婴翻墙出了莲花坞,自个儿便也跟了出去,可行至半路,原本艳阳高照的穹庐中瞬间乌云密布,江澄望了一回天,又狠狠地打了三个喷嚏,却仍旧快步向前行去。却未料,在那垂柳下并未瞧见原本应候在此处的魏婴。

 

“那日我等了你这样久,你却总也不出现,我当下自然是十分恼你,便想不如一走了之。可是啊,我怕,我怕你是叫什么人或什么事给缠上了,耽搁了时辰,我若走了,你来此处寻不到我,难免犯蠢傻等。可是我等了你这样久啊,等得云彩散开又聚起,等来了那场雨却仍等不来你。我哪里知道,那是你故意将我诓去的,待我回味过来时,却已被那雨浇得昏沉——”

“江澄!”魏婴突然道,“莫要再说了——”

江澄看向魏婴,方才觉察眼前一片氤氲雾气,他愣愣地抬手触了触脸颊,却摸到冰凉一片,他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痕,眼中的泪水欲落未落,那摇摇欲坠的神态,叫魏婴心软到几乎要放他离开了。

“魏婴,你可还记得那时我醒后对你讲的话?”江澄抹了把脸,再度望向魏婴,他似是从未指望过魏婴会记得,遂缓缓开口道:“那日我说,魏婴,这等蠢事,我只做一回,若有下次,我必定转身便走,再不会候你一时半刻!”

听得此话,魏婴急切道:“这话你并未做到,陈情为证,你候我十三载!”

江澄无声笑笑,片刻道:“是啊,十三载苦等,如今换得此一言,我不亏。然你可曾想过,‘从头来过’未免薄情寡义,过去于我而言堪比一切,我到底是放不下的。”

他说他放不下。


魏婴心中那几分怜惜瞬间化作愤怒,遂质问道:“放不下过去,为何却能放得下我?江澄,你当真是以为师兄糊涂了罢!你究竟是放不下过去,还是放不下如今?”

江澄一愣,后冷声道:“何出此言?”

魏婴怒道:“明知故问!此处便是你的过去,倘若你当真无法割舍,又怎会不愿与我留在此处?那伤你、误你的人世究竟有何值得你如此留恋?此境中有江叔叔有虞夫人,有师姐还有我,不比那污浊世间强上许多?世人皆道浮生若梦,若你愿留在此处与我相守,那这便不是梦,我要的,无非是将上一世你我之憾弥补一二罢了,你为何偏偏要为难于我?”

“荒唐。”江澄苦笑道:“你说这话,未免可笑。魏无羡,我且问你,较哄骗旁人而言,哄骗自己可算得上容易?”

魏婴听出此话意味,知江澄又在嘲讽他自欺欺人,心中烦躁异常,便闭口不言。

江澄又道:“我且再问你,未曾发生过的,可否就能算发生过?”

魏婴皱眉道:“那怎可?”

江澄道:“是啊,那怎可!那么已发生之事,又怎能当做从未发生?那处人世伤我误我、毁我害我,然至少从不曾欺哄于我!可你呢?!魏婴,你可知上一世你将我诓得有多苦?而如今你又怎敢——你又怎敢再向我许一个迟早会醒的梦?你怎么敢以你一介幻影之身,去许我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未来?!”


往日的美好总会叫人沉迷,而倘若那是再求不得的美好,便更会叫人难以自拔,只得束手就擒。可江澄从不是常人,他执三毒,更可斩三毒,清醒如他,自是知晓如此放任沉沦,无异于饮鸩止渴,加之他已觉察近来腹中金丹异动,想必那金丹中魏无羡的执念已欲破茧而出。

如今于此劫中,江澄无法使用灵力,迟早他将再无法压制金丹异动,如此这般,那金丹中的执念势必会化出实体,倘若再与此劫中那魏婴重合,他便再无法逃脱这梦中劫。彼时世间再无三毒圣手,谁又肯舍命护得阿凌周全?

 

沉寂良久,江澄低声开口道:“魏婴,放手罢。”

魏婴望向江澄,眉宇间的阴霾重重,眼中是江澄从未见过的癫狂与疯魔,口中喃喃道:“我不放……我不放……是你——是你逼我的——阿澄,这是你逼我的……”

江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防备地向后撤出三步,却未曾摆出困兽一般的架势,他唯恐将这劫中魏婴激怒,此时与他拼死相抗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还不该死,他不能死,阿凌还巴巴念着他带桂花糕回去。

一招制敌,一招制敌。江澄心中默念,不动声色地等待出手时机。

忽然,魏婴轻笑一声,瞬间移至江澄身后,他右手横过江澄胸前,将他双臂制住,左手一并锁住江澄咽喉处,再隐隐发力,只一瞬间江澄便感到无法喘息,魏婴带笑的声音在江澄耳边响起:“阿澄原是嫌我那区区幻影之身,无妨无妨,这等小事,怎可再叫阿澄替我忧心,我剖与你的那颗金丹中似乎藏着个好东西,待我将它引出来,你我必能冰释。”说罢,魏婴便松开了钳制着江澄的手,欲作法将那执念剥离出金丹。

魏婴方才那一番话顿时激得江澄灵台清明,他感到颈间力道消失,便翻手而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之势向心口刺去,然而却终究不及魏婴,那魏婴似是早有察觉,银光一闪时,他便一张灵符拍在了江澄背后,江澄腿下一软,仰面倒下,随之而来的,便是魏婴铺天盖地的怒火,他半跪于江澄身侧,右手再度覆上他细长的脖颈,五指渐渐合拢,江澄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仍旧感到不可置信,魏婴竟会这样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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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梦中劫外,躺于客栈床榻之上的江澄忽然挣扎起来,他面色异常痛苦,唇色苍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不住地向外冒着,此时他已疼得将身体蜷缩在一处,死咬牙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阿澄!”守在他一旁的魏无羡顿时大惊失色,但却极快回过神来。他自江澄身后掰过他一侧肩膀,复去握住江澄死死攥于身前的双手,那双手冰冷至极,冷得叫魏无羡心颤。

“阿澄?阿澄你可听得见?”魏无羡在江澄耳边唤道,可他怎能料到,此时他那阿澄正在劫中遭受着不亚于化丹般的痛楚。

莫说他如今身在劫外,便是那宿于江澄灵识中的帝珂与蓝曦臣又能如何?无人能替他分担一二,向来如此,江澄的苦痛,向来只有他自个儿担着。


魏无羡打怀中摸出那一张张的灵符,却无一可用,他挥手将灵符散了满地,又返回身去拥着江澄,巴望着借此减少些江澄的痛苦。

而蓝曦臣早已急得失了往常的从容,他死死握住帝珂的手臂,责问道:“你说不为害他!到头来不还是害了他?!”

帝珂此时亦是眉心紧蹙,心中大为困惑,虽说他漏算了其中一些细节,然大致走向却仍在他掌控之中,如今劫中那魏婴的认知偏差确也是有理可循,然这些,却是他不曾料到的。


起初在囹城初见江澄时,帝珂意外之余却不曾有何担忧,只道先将他困于此处,旁的事,可再另行安排。

江澄降生之时,他便托冥王将阿苍元神养于江澄元神,自那时他便已知江澄原属无疾而终之人,待到他寿终正寝那日,他再将阿苍元神剥离出来,届时,他大抵已为阿苍造出躯壳。

然他那时大意,漏算了温宁这一变数,只因温宁已是死人,死人的命数并不在司命星君的命格簿中,他自然是算不出,而若非江家祠堂前,温宁将“剖丹”始末告知江澄,江澄又哪会生出“还丹”之心?而正因这“还丹”之意渐生,便致使这江晚吟今后的命数势必会被司命星君这老头儿改写一番。


见帝珂不语,蓝曦臣几乎抑制不住心中怒火,遂怒斥道:“我再问你一遍,除江宗主自行参透外,此劫可有其他破解之法?!”

帝珂脸色灰败,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亦变得浑浊,他望向蓝曦臣,缓缓道:“无。”

他以为这一切他都可掌控,他以为他可做到两全,既不伤旁人性命,又护得了阿苍周全,可谁成想,这魏婴当真是那江晚吟命中难渡的劫数。

就在帝珂一晃神的功夫,他身边的蓝曦臣已然甩开他,撩起衣袍便席地打坐,帝珂顿时大惊,急切道:“泽芜!不可!”

而蓝曦臣理都未理,径自元神出窍,帝珂见得此状,便也顾不得许多,亦坐在一旁替蓝曦臣护法,倘若叫阿苍知晓他为救她害了这几条人命,怕是要将他炖了送给西王母去补身子。


当蓝曦臣进入梦中劫时,便瞧见了那昔日兴盛非常的莲花坞。

这魏婴当真是很有本事,造的这莲花坞与现实中的分毫不差,劫中无法使用灵力,蓝曦臣便只能在这偌大的园子中一处一处地寻找,他盼着能赶在他们“一家团圆”之前救出江澄,因此当他瞧见那一家五口人围坐一桌吃茶赏月之时,竟生出了除绝望以外的暖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明亮,灿烂,千金难求。

他从未在江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笑,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神采飞扬。

浩瀚明月不如他,璀璨星河难比拟。蓝曦臣几乎是看到的那一瞬便看出那是何种发自肺腑的欢愉。

他呆立一旁,不敢向前再迈一步,他几乎就要以为将江澄留在此劫中总好过带他回那伤他误他的污浊尘世,倘若蓝曦臣不曾知晓那江宗主宁可万箭穿心,也不肯叫人欺哄的话。


他当机立断,朔月出鞘,剑锋直指魏婴,而魏婴似是早已料到,轻巧地翻身躲过一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其余四人有些措手不及,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世人皆赞其光风霁月的泽芜君。

魏婴邪邪一笑,阴翳道:“泽芜君倒是清闲,竟敢冒魂飞魄散之险来管我的家事。”

蓝曦臣亦面不改色道:“恐怕不是家事罢。若在下不曾记错,魏公子已于十七年前公然叛逃云梦江氏,又何来家事一说?”

蓝曦臣这一句当真是触了魏婴的逆鳞,他指尖翻出几道灵符,抬手一挥便向蓝曦臣飞去,蓝曦臣早已有所戒备,从容接下此招,随即提剑便刺,而那魏婴却不逃不躲,自顾自盯着向他刺来的朔月,就在电光火石间,江澄闪身至魏婴身前,那剑尖堪堪停在了距江澄咽喉不及半寸处。

江澄神色冷峻,眼含敌意,凶狠道:“魏婴从来便是我江家人,泽芜君并无权置喙。你若想为蓝家修士讨回公道,可以蓝氏宗主之名发一纸檄文,我云梦江氏奉陪到底。倘若,你想要取魏婴性命,今日便先要问过我江晚吟!”

蓝曦臣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而他却深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收回朔月,极其郑重地向江澄一揖,沉声道:“江宗主,得罪了。”说罢,不等江澄回应,再度迅然出剑,魏婴心道不好!再出手时,已是迟了。


那被魏婴用莲藕捏出的江氏宗主与主母,还有那江家姐姐再一次身死于江澄眼前。

江澄望着那三具被朔月一剑封喉的尸身,已被魏婴摧毁的心智渐渐生出一丝清明,随即又被那铺天盖地的痛楚席卷。

他头痛欲裂,眼前闪过了火海中了莲花坞,他爹爹和阿娘未曾合住的双眼;还有那仿佛人间炼狱的乱葬岗,魏婴满身血污,口口声声对他说着“我信”。

而眼前如修罗再世一般的蓝曦臣脚下躺着的那三具尸身分明就是方才还同自己谈天说笑的父母和姐姐。


孤岛中默默饮酒垂泪的人是谁?校场上下令绞死鬼修的人又是谁?祠堂前声嘶力竭怒斥的人是谁?雨夜破庙中失声痛哭的又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他脑中昏沉,眼前一片模糊,双眼渐渐合上,再也瞧不见丝毫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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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远望当归。

那日于江家祠堂,金凌甩手离开后,魏无羡浑然不觉地轻抚着那白玉坛,哭哭笑笑地口中不知在叨念些什么,万般无奈下,蓝忘机捏了个昏睡诀,让魏无羡暂时昏睡过去,抱起魏无羡准备离开时,又瞧见了那把随便,思来想去又将它佩在腰间,便御剑返回了云深不知处。

自此后,世上再无夷陵老祖,却多了一位云梦魏无羡,腰间悬着一枚九瓣莲清心铃,正是江澄生前所佩那枚。执随便、驭陈情,欲绝鬼道、灭鬼修,手段比昔日的江晚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含光君却只能悄悄尾随着他,在他濒临失控时,再出手干涉。

而这一切,只因自江澄归际混沌之后,魏无羡时常陷入疯癫。疯癫发作时,他便不知今夕何夕,亦从不知晓江澄身故之事;而每每清醒后,他便会躲着蓝忘机,独自跑去云深后山的山崖之上,吹起《汉广》,望着那云梦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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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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