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

【双杰】囹圄梦·伍

主双杰 原著向 多私设 OOC

cp包含:曦澄 忘羡


双杰人物关系高于友情并高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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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可搭配BGM《风居住的街道》,风与街道,就像魏婴与江澄。风无法停留,长街也不会追随。就,各人回到各人那里去吧。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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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被蓝忘机带走后心下大乱,然他此刻并不愿离开,即便是受江澄两句冷言冷语,他亦不愿离开。蓝忘机感到身旁这人的脚步愈发沉重与迟缓,便索性停步,转身望向了他。

魏无羡如今当真是困惑,便向蓝忘机问道:“究竟要我如何,江澄他才肯像原先那般待我?”

蓝忘机不知要如何回答他,便只好握紧了他的手,魏无羡看向蓝忘机,恳切道:“蓝湛,我得回去找他。”

蓝忘机知自己定是拦不住他,便颔首道:“我与你同去。”

待二人将金凌等人送回客栈再折返竹林后,方才发觉,帝珂与蓝曦臣早已没了踪影,独留了江澄一人躺在一张竹席当中,一动不动。

 

“阿澄!!”魏无羡失魂落魄地冲了过去,探了探江澄的鼻息与心口,当下倒是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江澄,似乎只是陷入了沉睡。

蓝忘机捺下心中苦涩,冷静道:“兄长与帝珂都不见了,此处也并无打斗痕迹,只怕——”

魏无羡接口道:“只怕对上帝珂,他们连出手的机会都不曾有。”蓝忘机深以为然,便愈发替他兄长担忧。

魏无羡安抚他道:“蓝湛,我料大哥他暂时不会有事,然当务之急亦是要先行寻到他。你且去罢,我在此处——”

蓝忘机忽然打断道:“先救江晚吟。”


自打方才蓝忘机瞧见江澄躺在竹席上的那一瞬,心中忽地有些不安,脑中便闪过昨夜魏婴问他的那些话。

方才他虽万般不愿与江澄恶言相向,然那时江澄咄咄逼人,他总是见不得魏婴受委屈的,便不管不顾地带走了魏婴,竟未曾看出那江晚吟使的却是激将法,如今因自己一时冲动叫兄长与江澄身陷险境,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他避开魏婴此时毫不掩饰的感激目光,撩袍侧坐于竹席另一边,伸手覆于江澄腕间脉门之处,不断向其灌入灵力,然未几,蓝忘机便将手收回,敛眉不语,面沉似水。


魏无羡心下惊惶,急道:“如何,蓝湛?江澄他有何不妥?”

蓝忘机沉沉开口,道:“灵力无法注入,他体内似有排异。”

此刻宿在江澄灵识之内的帝珂却对蓝曦臣幸灾乐祸道:“你这兄弟可有些痴傻,他与晚吟小友两看相厌,他那灵力自是白白浪费。”

蓝曦臣道:“前辈此话何解?还望不吝赐教。”

帝珂道:“你当知这世间万物皆有灵,然你可知这灵力亦有灵否?”

蓝曦臣坦白道:“晚辈不知。”

帝珂撇嘴道:“这也难怪。那老夫便请你想一想,为何晚吟小友并未对他师哥那颗金丹有所排异,却对你兄弟那股灵力排异?”

蓝曦臣不假思索道:“倘若诚如前辈所言,灵力亦有灵,那么,定是因江宗主怨极了忘机却未曾怨过魏公子。”

帝珂瞧了蓝曦臣片刻,忽地咧嘴一笑,道:“再想。”

蓝曦臣思索半晌,面上一僵,惨然道:“原是如此。”稍停,又道:“世间事皆有因果,因果亦互为因果。江宗主未对魏公子的金丹有所排异,并非他一人之念所致,还因魏公子那颗金丹亦欲留存于江宗主体内;而江宗主排异忘机注入的灵力也不仅他一人之念所致,既然他二人两看相厌,亦因忘机所注入的那股灵力不愿留存于江宗主体内。帝珂前辈,晚辈所言,可算有理有据?”

帝珂目露赞赏,喜道:“江晚吟这小子留你倒是留对了。但老夫劝你一句,你日后莫要追问他今日为何留你,届时听了难免心中难过。”然帝珂此时却已隐隐算出,这一问,或早或晚,蓝曦臣与江澄皆逃不过。

蓝曦臣转而问道:“前辈将晚辈领至江宗主灵识之中,怕不只是要与晚辈在此闲聊罢。有何吩咐,前辈不妨直言。”

帝珂摆一摆手,故作高深道:“时辰未到。”

蓝曦臣不解道:“那要待何时?”

帝珂道:“自是你那江宗主何时寻到你我,老夫便何时带你二人长长见识。”说罢,便敛目养神,不再与蓝曦臣交谈。

 

魏无羡与蓝忘机围着江澄呆坐半晌,万分的不知所措,魏无羡对蓝忘机道:“蓝湛,我想带江澄先回客栈去。”

蓝忘机略一颔首,便俯身欲将江澄扶起,然魏无羡手快,握住了蓝忘机尚未触及到江澄的手,目露难色,婉拒道:“蓝湛,江澄他——定是不愿你来碰他。”蓝忘机垂眸将手收回,半晌不语。

魏无羡安抚他道:“不碍的,蓝湛。江澄他轻,我背得动。”

说罢,便径自把江澄背在背上,蓝忘机亦只得在一旁伸手虚虚护着,以防魏无羡脱力,与江澄二人一同滚下山涧。

蓝曦臣此刻不禁有些心疼自家弟弟,却又无奈被锁于江澄的灵识之中,只得巴望着江宗主可尽快寻到自己与帝珂,如此想着,便不不由地轻叹一声。

而那帝珂抬眸一笑,对蓝曦臣道:“你我于此地枯坐亦是无趣,不若找些事做,也可打发打发时间。不如,瞧一瞧晚吟小友过往的模样,泽芜你意下如何?”

蓝曦臣从善如流道:“全凭前辈做主。”

 

眼前景象褪去,只余一片荒芜。

蓝曦臣看见江澄与魏婴于莲花坞那些往事一幕幕闪过,鲜活得仿佛他彼时便已置身其中一般,那是他从不曾拥有过的快意洒脱。

彼时的江澄太过生动,生动得与如今的江氏宗主判若两人,一颦一笑,皆如画;而那时的魏婴亦未曾尝过身败名裂、悔恨交加的苦楚。

他们各自将对方放在自个儿心上,道义、担当、世事与世人于他们而言皆重不过彼此,仿佛替对方扛一顿鞭子或陪他罚跪,便是彼此生命中的头等大事。

倘若人心不易变,江澄与魏婴相依为命又有何难?然而蓝曦臣却不知,这人心,究竟是何时、又是为何生出了变化。

帝珂叹道:“你莫要眼馋那所谓温存静好。于万丈高楼之上骤然坠地,与在三寸台阶上跌了一跤相比,前者自然更痛。”

蓝曦臣道:“痛虽痛了,然却知晓何为喜乐安稳,亦是值得,总好过温吞一生,浑噩一世。”


帝珂凤眼微挑,覆手便将眼前一片荒凉换了场景。

入眼的,便是那凌波浩渺的云梦莲花湖。此时应正值云梦雨季,潇潇烟雨丝丝缕缕地倾洒而下,似是将那云梦笼上了一层纱幕;湖中碧荷与紫色芙蕖交相掩映,远处莲花坞中的亭台楼阁亦叫人瞧着不甚真切,蓝曦臣此前并未在雨季时节来访过,且江澄对蓝家似是无甚好感,他亦对江澄打杀鬼修的手段不甚赞同。

因此,二位虽同为宗主,却甚少往来,更莫要说像如今这般如此细致地端详湖中景致了。

帝珂欣喜道:“此地甚好,这芙蕖的颜色甚是惹人喜爱,不似梵境佛陀那处,尽是些芬陀利花,瞧着好生晦气。”

蓝曦臣与帝珂驻足于湖上,见飘洒的细雨亦不沾身,便开口问道:“这依旧是江宗主的灵识之中?”

帝珂道:“自然是。你我如今被困于此,只可待江宗主大显神威,助你我顺利脱困。”

蓝曦臣无奈,心中想道,方才分明是你对着江宗主施了个咒,叫江宗主昏睡了过去,又将我胁来了江宗主的灵识之中,怎的如今倒成了“被困”?怎的如今还要指望被你弄昏的江宗主前来搭救?


帝珂手搭眉骨,假模假式地向湖心眺望,蓝曦臣顺着他的视线寻去,便瞧见那万顷荷塘中的一叶扁舟,小舟一端似乎是斜靠着一人,一片紫色衣角浸入湖水中,轻薄的衣料在湖中涤荡着,而那舟中之人竟毫无知觉,漫天的细雨也未能将其唤醒。

蓝曦臣举步向湖心处行去,帝珂亦挑眉跟上,片刻便行至小舟近前,蓝曦臣垂眸去瞧,这舟中之人不是那江宗主江晚吟还能是谁?只是,这似乎并非如今的江晚吟,而是——

正当蓝曦臣思索着于舟中沉睡的江澄究竟是哪一个年岁的江澄时,帝珂已毫不客气地一脚跨入舟中,端坐在了小舟的另外一端,蓝曦臣亦只得上前一步,向着帝珂揖了一揖,道:“失礼了。”帝珂摆摆手,蓝曦臣便在帝珂一旁坐了下来。

他二人就这般并肩而坐,那一端的江澄腰间银铃轻颤,叫他不安分地翻了翻身,帝珂忽地来了兴趣,好整以暇地盯紧了江澄,而江澄眼睛也未睁,只抬了一只手遮在眼睛上,轻声道:“魏婴。”


蓝曦臣垂眸,只因他忽然记起,原是已到了这一年。

这一年,应是出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便是乱葬岗围剿。

江澄将手臂从额上挪开,歪了歪头,被烈酒熏得赤红的双目此时正痴痴地凝望着一株莲花,呆了半刻,又道:“魏婴。”

蓝曦臣从未见过这世间有哪一个人如眼前这人一般绝望,仿佛一片了无生机的寂寂荒原,其间杂草丛生,萧瑟落寞,毫无半分往日灵动。

他伸手将腰间银铃取下,小小一只被他虚握在手中,似是早已知晓江澄欲弃了它,那雪青色的络子绕在指间,纠缠不休。

银铃入水,静得未惊起半分波澜。


蓝曦臣知晓那银铃于江家人便类于云纹抹额于姑苏蓝氏,他对江澄此举甚为不解,亦对他此般境况十分痛惜。

弃了银铃,江澄便打怀中摸出一样物什,此物通体乌黑,如血的穗子深浅斑驳,交错纵横。

江澄抄起一壶酒便浇在了那陈情上,口中喃喃道:“我原不知你竟恨我至此……魏婴,如今你瞧见我这般模样,可是遂了你的心愿?此刻你心中,可好受?”

泽芜君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不曾料到威名赫赫的三毒圣手竟有过如此狼狈惨淡的模样,或许,并非他不曾料到,而是那三毒圣手江晚吟从未曾占据过他泽芜君半点心思。

帝珂忽然开口道:“你倒是善感。然你当知晓,即便你那时愿向他伸出援手,助他出苦海,那晚吟小友可甘愿将自个儿托付于你?”

蓝曦臣无奈道:“前辈你……”

帝珂心虚道:“好好——我发誓,三日之内再不去窥你心念。”

蓝曦臣遂正色道:“多谢帝珂前辈高抬贵手。方才前辈讲‘托付’,怕是前辈言重了。在下与江宗主相交寥寥,适才不过触景伤情罢了,绝非对江宗主——”

“嘿嘿——”帝珂窃笑一声,便打断了蓝曦臣那一套辩解,复挑眉道:“是与不是,现下言之尚早,你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天知地知,却你不知我亦不知。这世间事虽讲求因果机缘,却如你方才所悟一般,何是因,何为果,哪作机,哪般缘,则皆需人为,而非尽是天定。你可明白?”

蓝曦臣垂首半晌,道:“可命中定数,又如何争得过?”

帝珂默默翻了翻手,那场景便又换了一番。半晌,阴沉道:“争不过,便换了这条烂命。”

蓝曦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在心中叹道,谈何容易。

 

魏无羡与蓝忘机将江澄带回客栈,蓝忘机交代了几句,便动身向密林去寻帝珂与他兄长,魏无羡则留在客栈中守着江澄。

魏无羡此刻正注视着江澄的睡颜,心中惶惶,他怕江澄就此一睡不起,他怕与江澄从此再无相见之时,他怕,他从未这样怕过,然而他越怕,心中便越清明,他与江澄,决不可就此一刀两断,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他便要重提金丹一事,看到那时,江澄还欲如何与他划清界限。

不过贪嗔痴而已,江澄他依旧赢不过自己。

睡梦中的江澄沉静又祥和,叫魏无羡移不开目光。他并非不曾想过倘若那日在大梵山,江澄自蓝忘机手中把自己夺走,带回莲花坞,再狠抽一顿,拖去跪祠堂,自己是否会知晓江澄的真正心意?是否亦会对他师弟坦诚相对?他无从知晓,只因江澄并未这样做,自始至终,江澄从未强迫过他,从未为难过他,而如今对此事的认知,更叫魏无羡心如刀绞,五脏俱焚。

他将手贴在江澄的脸颊上,轻声叹道:“江澄,为何回不去了?”

“哼。”江澄灵识中的帝珂冷哼一声,对蓝曦臣道:“大彻大悟后,未必就是放下,比如眼前这位夷陵老祖;而执迷不悟也未必就是害人害己,比如你我在此等候的那位三毒圣手。泽芜,你可有所感悟?”

蓝曦臣思索片刻后,坦诚道:“无。然却知其不易。”

帝珂咧嘴一笑,道:“哪个不易?”

蓝曦臣道:“都不易。”

帝珂微哂,道:“你且再看。”说罢,便挥手散去了纷纷繁花,只余一片火光中的莲花坞。

那是江澄永生不愿再记起的梦魇,却又是他永世不许自己忘却的屈辱与悲痛。

 

蓝曦臣从未去设想过云梦江氏满门被屠之时的惨状,可即便是他曾设想过,却也无法在亲眼得见时仍能从容如常。

是日,莲花坞校场中江氏子弟骸骨堆积成山,一具叠着一具,支离破碎;血水顺着尸山蜿蜒着向下淌,无边无际地侵蚀着澄净无尘的莲花坞,将原本青灰的石板与泥土浸得乌黑;那血水淌进了莲花湖,将湖水染得赤红一片,而来年的那一池莲花,则绽得格外艳丽旖旎。偌大的莲花坞四处充斥着血腥与火油的气味。


当江澄被温家修士拖行至校场时,恍惚中他竟能听到利剑刺穿他师弟们胸膛的声音,和火海中家仆与丫鬟们的哭喊声,那些声音时至今日仍萦绕于他耳畔。

他不能忘,不敢忘。

而家主江枫眠和主母虞紫鸢的尸首,原是被悬挂于莲花坞大门之上,如今温晁特地将其摘下,陈于江澄面前,叫他亲眼一观,他阿爹阿娘是如何的死不瞑目。

江澄双目圆睁,恨怒交加,他死死盯住了阿爹阿娘的尸首,仿佛要将这一幕生生世世地刻入心中。


王灵娇倚着温晁,扭着步子,行至江澄跟前,掩嘴娇笑道:“江小公子,怎的如此大意?过街老鼠竟敢招摇过市,当真是同你那贱人阿娘一般,活得腻了?”

江澄闻言,发狠着挣扎起来,欲挣脱钳制,却奈何周身无半点气力,又被温家修士数十人尽全力压制,毫无反抗的余地。

王灵娇此时笑得更加猖狂,声如蛇蝎,复厉声喝到:“尔等不得无礼!还不快将小公子扶起来!”温家修士闻言,便连拖带拽地架着江澄的双臂,迫使他站立起来。

王灵娇行至近前,抬手捏住江澄的两颊,涂满丹蔻的指甲嵌入颊肉中,诱哄道:“江小公子,你不交代亦无济于事,出入云梦的路早就断了,你那师兄逃不掉的。不如你早早交代,也免受些皮肉之苦。”

江澄半阖着眸子,一言不发。

王灵娇道:“或者,你叫那紫电认我为主,我便赏你与你师兄一个全尸,如何?”

沉默半晌,江澄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哼……我与魏婴分头行动,料想……料想他此时早已逃出云梦地界,你便是剐了我又如何?”

王灵娇转转眼珠,恨声道:“倒是与你那爹娘一般顽固不化!然不知江小公子可曾听过这样的说法?死不瞑目之人却可闻声,你若不愿出声,我便顺你的意,你可要忍住了别喊,如若不然,听闻了你那惨叫哭嚎,你那爹娘可要怎的投胎转世哟!”

言罢,便向着那十几个温家修士挥一挥手,那几人便手脚利落地将江澄挂在了校场一旁的枯树上。

温晁讥讽道:“江晚吟,你说,我将你那尸首吊在你家大门之上,你师兄可会折回来替你报仇?”

江澄如今恨不能叫温狗多将他折腾几日,如此,便保全了魏婴的性命又替魏婴赢了些时间,倘若魏婴他懂过自己,定是不会辜负他这一番安排,亦不会辜负他豁出去的这条命,阿爹阿娘泉下有知,亦定可理解他这一番回护之情。

死得其所了,他想。

然,都道万般皆是命,却是半点不由人,他那师兄不曾懂他,而他,也将自己在他师兄心中的位置,摆得过低了。魏无羡在温情姐弟的相助下救回了江澄,却不知那短短几个时辰中,江澄究竟失去了什么,而他自己又将失去些什么。

辜负了,从头至尾,都是辜负。


蓝曦臣呆坐半晌,心中却只余下一句话。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他曾不解为何那江宗主杀鬼修成狂,不解那江宗主为何三番五次与魏无羡纠缠不休,他亦不解那江宗主为何在观音庙中声声泣血,只因那是他用命保下来的人啊。

可那人却从不懂他,亦从不肯懂他,躲他,避他,逼他,伤他,而他却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唯有退让。

云梦街角那瘦落身影,极是坚定从容。不过慷慨赴死,他欣然以身相托。蓝曦臣无法感同身受那时的江澄怎样的心境,却是知晓了那日之后的江澄是如何在血与泪的海中苦苦挣扎,凭一己之力撑起那分崩离析的云梦江氏。

至少救了魏婴那一刻,江澄是欣喜的罢,蓝曦臣想。


江澄被温逐流化丹那一幕叫蓝曦臣恍惚以为自己与江澄之间隔了一层音障,赤红的光晕在温逐流掌心与江澄丹田之处流转,而江澄却未泄出一丝痛呼,甚至连喘息都叫他生生忍了进去,即使他整个身体都因疼痛而痉挛抽搐,他都和着口中鲜血,咽进了腹中。

温晁与王灵娇将他吊在了他阿爹阿娘的尸首之间,他别无选择,王灵娇的那番话原本只为折磨他,而他却定要自己去信,尽孝也好,自惩也罢,那化丹之痛,那戒鞭之伤,都全作了他宣泄心中悲痛与悔恨的救命稻草。

 

帝珂叹道:“世人大都或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或自怨自艾、妄自菲薄。都道贪念、嗔恨、愚痴,最是误人,却不知那三毒于将死之人而言,乃救命良方。不信你瞧,若非三毒刻骨,何来今日的江晚吟?”

蓝曦臣在目睹这一切后当真是不知再如何作答,无端端得竟有些凄惶之感,遂心烦意乱道:“前辈叫晚辈知晓这些,只怕并非只为打发时间罢。前辈有话不妨直言,力所能及之事,晚辈绝不推辞。”

帝珂道大笑片刻道:“泽芜,如此心急,可不像你啊。”

蓝曦臣坦言道:“不忍再观罢了。”

帝珂道:“这可由不得你我了。若晚吟小友可勘破此境,杀出重围,你我便不必再观,倘若他仍深陷其中,你我便难逃此境。”

蓝曦臣不解道:“前辈此言何意?”

帝珂道:“你可曾听过梦中劫一说?”

蓝曦臣思索片刻,答道:“否。”

帝珂解释道:“梦中劫,顾名思义,便是要在梦中历一个劫,倘若过了,便修为大增,倘若不过,轻者沉睡数十载,重者魂飞魄散、神魂俱灭。自古以来,折在此劫中者比比皆是。然晚吟小友这一劫并非他命中注定,而是叫人拿他给顶替了。”

蓝曦臣蹙眉问道:“谁?谁拿江宗主顶替了?”

帝珂厚颜道:“正是老夫。”

蓝曦臣噎了半晌,一瞬不瞬地盯着帝珂,问道:“为何?”

帝珂道:“他命硬。”

蓝曦臣心中十分替江澄不平,沉声质问道:“前辈方才不是还讲了不信命么?怎的此番又叫旁人白白替自己历劫,还要用命硬这等妄语来诓骗晚辈?”

帝珂见蓝曦臣此番态度,却也并不甚在意,和声道:“你莫要急嘛,那老夫可曾讲过晚吟小友是在替老夫去历劫?讲过么?没有罢。你可莫要冤枉人。”

蓝曦臣仍不满道:“前辈不必再惺惺作态。想必前辈之前将金宗主等人引入城中,为的便是以其为饵,引江宗主前来相救罢?”

帝珂委屈道:“是又如何?老夫将他引来,并不是为害他呀……” 

蓝曦臣瞧着眼前这人的眉眼,恍然记起曾有一人也有过这般神情,而那人却叫自己亲手刺了一剑。他错开目光,暗自懊恼,自己这善感来得真真是时候。

帝珂又道:“况且,尔等此次被困,并非老夫所为,现下老夫亦尚且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竟叫老夫与尔等的相遇,提早了近百年……”

蓝曦臣闻言,神色愈发凝重,蹙眉道:“莫非,这便是‘命’?”

帝珂收起那副玩闹姿态,正色道:“泽芜不必忧心,方才老夫所言此‘命’,非彼‘命’。晚吟小友这命数实实是不敢恭维,少年失怙,后丧所亲,兄弟反目,孤苦无依,此话可有假?”

蓝曦臣道:“不假。”

帝珂道:“然他却未曾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他手刃仇家,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光耀门楣,令世间鬼修无不闻风丧胆。此话可有言过其实?”

蓝曦臣道:“未有。”

帝珂道:“既如此,那老夫便选对了人。你且瞧着,先莫要与老夫问罪,若非不得已,老夫又怎肯将守护阿苍元神之事假以他人手?”

蓝曦臣道:“阿苍?”

帝珂道:“她是我那凰鸟。”

 

光影流转,眼前又换了一番天地。

蓝曦臣环顾四周,向帝珂问道:“客栈?”

帝珂高深道:“此为梦中劫最难勘破的一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皆是空。然历劫成败,却在此一举。”

蓝曦臣心下不忍,照帝珂方才所言,江澄如今同他们二人一般,在自己灵识之中又将曾经的过往再历了一遍,又或者更糟,他将自己的一生,旁观一遍。

前者还好,倘若是后者,那江澄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既已知诸事结局与梦中人之命运,却无法插手更改或阻止,他要再度瞧着至亲逐一惨死,举家被屠,再度亲眼目睹魏无羡自绝于他身前,甚至要旁观彼时曾经暴虐颓然的自己,这叫他如何承受得住?

然而他闯过来了,那于他而言无穷无尽的苦难,都叫他闯过来了,即使他已知晓今后他将要面对更加残酷的命运与折磨,他都从未选择退缩与逃避,他当得上无愧江氏祖先,亦当得上无愧于天地。


帝珂在心中窃笑,方才蓝曦臣心中所想,他都在一旁窥了个一清二楚,也难怪蓝曦臣会对江澄心生恻隐,目睹了这样的一生,确是很难无动于衷罢。

至于偷窥嘛,不叫人捉住,便算不得偷窥,帝珂这般想着。


江澄于榻上稍稍恢复了些神智,略一侧首便瞧见伏于他身侧的魏无羡,而自己的一只手恰好便被魏无羡用双手紧紧握着。

江澄动了动,魏无羡却被惊醒,猛地起身,复将手攥得更紧,江澄抬眼瞧他,魏无羡亦痴痴地望着江澄,半晌,温言道:“阿澄你醒了?可有何不好受?”

江澄冷眼瞧着他,不知这魏无羡又要唱哪出。适才帝珂随手捏了个诀便将自己弄昏了过去,蓝曦臣与帝珂旁观的那一切,他亦在一旁瞧见了。

不过如此,江澄心中嘲讽。

这些事他受得住一次便受得住二次,帝珂若指望以此来击垮他江晚吟,那他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魏无羡见江澄不语,便腾出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柔声道:“倘若不是我放不下你,中途又折了回去,你是不是又预备自个儿受了?”

是梦罢。江澄如此想着。

“阿澄,为何不肯对我说?为何总是要瞒我?我原是知你傻,却不知你竟痴傻至此!师妹,带师兄回莲花坞可好?师兄跟你走,任你打,任你骂,你喜欢叫师兄跪祠堂,师兄便跪,跪到你心疼师兄为止,可好?”魏无羡望着江澄,眼中尽是愧悔与疼惜。


不是梦吗?江澄此时心中十分混乱。

原本他早已不再抱有此念,这一世的魏无羡于他而言,已是隔世之人,自魏无羡重生,那彼时的魏婴便已死得彻底,天地之间,只余他江晚吟一人仍旧心存奢望,然他如今自然是服帖的,对命运,对机缘,都服帖得很,那几番牵扯纠缠耳提面命一般地告诉了他,他与魏无羡,再无可能。

可如今,如今魏无羡此举又意欲何为?是仗着自己不肯伤他,便敢如此肆无忌惮么?江澄望向魏无羡,魏无羡巴巴回望。

蓝曦臣在一旁瞧着,手指不自觉蜷缩在一处,握紧在了广袖之中。江澄眉目中的动摇与眷恋,叫他避无可避。

蓝曦臣心道,江澄他从未放下过,此前那般淡漠模样,大抵是心冷至极,又或是只为成全魏婴罢了。


别信!

别信他!

蓝曦臣盯紧了江澄,而江澄却缓缓坐起身,亦抬起手臂,抚上了魏无羡的脸,试探道:“魏婴?”

魏无羡伸手握住江澄腕骨,极尽温柔地应道:“是我,阿澄。”

江澄道:“你肯同我回家?”

魏婴信誓旦旦道:“你肯准我回么?”

“魏婴——”江澄痴痴叹道:“你回来了?”

魏婴瞬时欣喜若狂,猛地把江澄拉入怀中,搂紧了喃喃道:“回来了——是我回来了——”江澄仰着脖颈,泪水顺着眼尾淌入发际,他呆了半晌,亦颤抖着双手,欲回拥魏婴。


“此劫当真歹毒!”蓝曦臣愤然起身怒喝。

而帝珂此时亦蹙着眉,双唇紧抿。未几,开口道:“泽芜,你瞧这命数,能饶得过谁呢?”闻言,蓝曦臣身形一晃,一派颓然。

然他二人却未料江澄的手并未落在魏婴脊背之上,而是改握住了他的肩,缓慢却坚定地将自己抽离出那个温热怀抱。

他将手指缓缓滑至魏无羡的唇角,轻柔地仿佛在触碰一池静水,半晌轻声道:“撒谎。”目光清明,夹着残酷与决绝。


魏无羡眼中忽闪,受伤道:“你不肯信我?还是,你不愿再要我了?”

江澄道:“不信你。也不要了。”

魏无羡怒极,握紧了江澄双肩,喝到:“你撒谎!!你分明——你分明是信了!你分明是想的!为何要撒谎?!”

江澄盯了他半晌,轻笑一声,坦诚道:“是啊,魏婴,我从来都是信你的。我也是,想你回来的。但我却不再奢求了,得与不得,横竖也无甚关系,时至今日,我亦不甚需要。”

魏婴急道:“怎的就不需要?你可是还在怨我?”

江澄坦诚道:“怨过你,却被你怨得更深。如今,我早已将过往放下。我江晚吟此生三十余载,遍尝人世苦楚,历尽生离死别,早已知世情薄,人情恶。然,得失寸惜之,苦乐独我尝,你曾予我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散便散了,也怨不得谁。梦中的快意恩仇,诗酒天涯,都是我白白得的,若未曾与你相逢,我岂不是连这场梦都不曾有过?我今生从未后悔遇过你。”片刻,却又道:“只是这梦,一场便够了。”

魏无羡缄默半晌,后沉声道:“你说够了便够了?若我偏说不够呢?倘若,我偏要勉强呢?”

江澄瞧着他,哂笑道:“你学他这一句,倒是学得像。”

魏无羡放声大笑,面孔骤然扭曲,转瞬便换了模样。那是魏婴的模样,真正的魏婴。他伸手将江澄拉近,欣慰道:“不愧是阿澄,我的好阿澄,沦落至此,竟还可分得清现实与梦境。这梦中劫将破,可现下我却舍不得。”

“你待如何?”江澄问道。

魏婴殷切道:“阿澄,我要你与我一道,留在此处,如何?你若想要莲花坞,师兄便在此处为你造一个莲花坞,你若要爹娘,我便将叔叔与夫人用莲藕捏一个出来,还有师姐,就咱们五个,生生世世都在一处!如何?”


蓝曦臣叹道:“敢问前辈,所谓‘梦中劫’,左右不过自身执念作祟罢。”

“然也。”帝珂答道,复亦轻叹一声,又道:“然泽芜你可是忘了,晚吟小友腹中,可还存着他师兄一颗金丹呐。”

这金丹,亦承着魏无羡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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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庐苍苍,净得没有一丝云,寒风呜咽着,携卷起蓝曦臣发间抹额。似是不舍,似是依恋,似是,再无今后可言一般的牵挂纠缠。

蓝氏宗主立于莲花坞大门之前,望向西北,那是江澄的元神最后消失的方向。


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已于两月前殁。

云梦江氏一众子弟奉宗主之命秘不发丧,只待兰陵金氏宗主金如兰有朝一日坐稳家主之位,手掌大权,方可在江家祠堂中为他江晚吟添上一个灵位。

金凌即家主之位那日,江澄曾于金鳞台上立下一言:他在一日,金家长老便都应忌惮一日。若是嫌命太长,大可兴风作浪,他江晚吟于莲花坞提紫电、擎三毒,恭候阁下大驾。

而如今他再无法庇护他那外甥,便只得将金凌托孤一般地托付给蓝曦臣。那兰陵金氏宗主金如兰至今依旧跪在江家祠堂不肯出来,蓝曦臣便只得先自行返回姑苏。只因他知晓蓝忘机与魏无羡再过些时日,必会相携归返云深,所为何事,他现下早已料想的到。

然他早已承诺江澄,金凌坐稳家主之位前,他要对此事绝口不提,即便是对蓝忘机与魏无羡,亦不可透露半句,如此,方能护得金凌周全。


魏无羡听罢,扔开怀中毛团,抛下尚未反应过来的蓝思追与蓝景仪,便提步冲进了蓝氏宗主的寒室。蓝曦臣仍垂首沉默,而跪于蓝曦臣身前的蓝忘机亦并未回首瞧他。他的目光在这兄弟二人之间来回数次,惨然开口问道:“江澄可是出事了?”半晌,并未有人答他,魏无羡怒极,一甩衣袖,夺门便出。

蓝曦臣向依旧端跪于身前的蓝忘机摆一摆手,倦怠道:“去罢。他的佩剑晚吟亦替他收好了,你二人此次前去,便顺道将剑也取回来罢。”

蓝忘机闻言起身,向他的兄长重重一揖,便飞身去追魏无羡。


而此刻金凌,已在莲花坞中,等候他二人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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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引用自小说《红楼梦》。

2.得失寸惜之,苦乐独我尝。引用自电影《新龙门客栈》。

3.我偏要勉强。引用自小说《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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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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