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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杰】囹圄梦·叁

主双杰 原著向 多私设 OOC
cp包含:曦澄 忘羡 

双杰人物关系高于友情并高于爱情
请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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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餐饭魏婴吃得索然无味,半年前他开始意识到,伴随他重生的时日渐长,上一世的记忆便逐渐增多,曾经记不起的,如今已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曾经模糊不堪的,如今便日益明朗。

这一年来,有关江澄的记忆愈发清晰,而重生后他对待江澄的一言一行亦叫他更加无法释怀,彼时江澄心中作何感想,他如今大抵是感受到了三四分,原是这般九曲回肠的心境。


一行人吃过饭后,回到客栈,江澄便将金凌赶到门外,金凌知他与江浅定是有要事相商,便不再粘着江澄,转身去寻思追景仪了。

金凌走后,江浅撩袍便跪,请罪道:“先生,江浅办事不力,无法救金宗主脱身,反倒害先生以身涉险,前来相救,请先生责罚!”

江澄抬手,倒了两碗茶,和声道:“起来说话。”

江浅深知自家宗主性情,不敢再多言,便利落起身。

“坐下喝茶。”江澄伸手,将一只茶碗向江浅推了推。

江浅便快步上前,在江澄对面坐下。

喝了口茶,正色道:“先生,此城古怪得很,有人于此地设下结界,仿佛是只可进,不可出。我等已困于此处整整十日了,含光君与魏公子困于此地也已有三日,然却迟迟不见有人对我等出手,属下愚钝,竟是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未曾查出。”

顿了顿,又道:“且,这城中看似寻常,实则不然,其怪异之处就在于这城中之人、之物仿佛只停留在一天之中,子时一过,一切便又重复倒回至前一日。是属下大意了,起初,属下等人并未注意此事,只道此地设有结界,便一心去寻结界出口,却并未察觉其他事物有何不妥,直至五日前,属下发觉自入城以来,便从未剃过胡须,仿佛任何事物于此地都会重复前一日之事,城中之人的记忆,似乎也会停留在之前那一日。”


江澄眉心紧拧,似乎是在消化这等荒诞无稽的怪事。忽然他目光一凛,问道:“

倘若如你所言,城中之人一过子时,记忆便恢复至前一日,那么你等困于此地十日之久,为何记忆并未消失?”

江浅恭声答道:“先生提出的疑问,属下已于昨日同含光君与魏公子探讨过,魏公子猜测,许是我等方才入城,时日尚短,因此记忆才不受影响。”

江澄垂眸思索片刻,道:“有理。因此,须得赶在记忆受损前寻到结界出口,或毁去结界,否则,记忆一旦消失,便会永远困于此地。江浅,你去瞧瞧含光君与魏公子可在房内,如二位此刻方便,将二位请来,此事需与他二人从长计议。”


江浅尊江澄之命,前去请魏无羡与蓝忘机时,金凌与蓝家小辈也在他二人房内,因此,便跟着二人一同来了。

几人进屋时,江澄起身相迎,对江浅道:“奉茶。再去准备些点心,今日,怕是会聊得晚些。”

江浅依令去了,待众人坐定,江澄开口问道:“魏公子,含光君,在下适才已着江浅将这几日城中境况大致禀明。当务之急,则是须尽快找寻结界出口,否则拖得越久,便越危险,困于此地,难免横生变故,若是蓝家、金家和我江家再着人入城,大抵皆会折于此处。倘若我等记忆受损,只怕再难出去了。事不宜迟,方才我已——”

魏无羡瞧着江澄如今在面对自己与蓝忘机时并无半点厌恶之情,反倒处处以礼相待,打一见面时的尊称,到方才的亲自起身相迎,后再着江浅去奉茶,处处尊重,如此礼数周全,多一分则虚伪,减一分则轻慢,而江澄却是将分寸拿捏得极好。

魏无羡心下了然,想着,他当真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可我偏不想遂他的愿。

 

“江澄。”魏无羡唤了他一声后,便不再言声。

江澄被他打断,也并未恼怒,耐着性子询问道:“魏公子可是有旁的主意要提?”

魏无羡哑着嗓子问道:“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江澄并未料到他会这样问他,心中掠过一丝倦意,看向魏无羡的目光亦有些许困惑。金凌紧紧盯着自己舅舅,他盼着舅舅能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他还能说些什么。

或许是自己年岁长了,又或许是这些时日为宗主之位所累,江澄那日在观音庙中的情形总是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舅舅原是会哭的,且舅舅哭起来也同三岁小儿无异,他痛嘛,痛就会哭。

可他不愿他舅舅痛,他舅舅不该这样痛。


江澄并未让气氛陷入僵持,他略一点头,转而对魏无羡道:“有的,只是不知是否会唐突了魏公子与含光君,只因此次行动实为情势所迫,否则,我亦不会提出此等要求。”

魏无羡蹙着眉,欲开口将话挑明,他并不想听江澄如何部署战略,他只想听,他——可事到如今,他还想听江澄对他讲什么呢?

江澄瞧见魏无羡张了张嘴,终究又合上,便继续说道:“此次金凌一行小辈,算上江浅共十六人,再加魏公子、含光君、温宁和我,共二十人。明日一早,我们便可成四队,分头寻找,由我们四人分别带队。十分抱歉将你二人分开,还望二位体谅。且听闻含光君多年以来皆独自夜猎,向来不擅部署分配之事,故并未与二位商议便擅作主张,自行部署,请二位多多包涵。二位以为,在下方才的提议可有何不妥?”

江澄的提议,魏无羡半分都不曾听进耳中,只自顾自垂首沉默,蓝忘机略一沉吟,对江澄道:“江宗主,魏婴如今身体不比当初,恐怕无法独自带队。”

“蓝湛!!!”方才始终不语的魏无羡突然喊道。他未料到这个时候,蓝湛竟还要拿金丹这事去刺江澄。

然此事当真是他冤枉了蓝忘机,起初蓝忘机开口时并未曾想到此一层含义,他仅仅是担心魏无羡这几日心神不宁外加旅途劳顿,若遇到危险,以他的性子定是会逞强护着一众小辈,却无人去护他,便不大愿与魏无羡分开。此刻被魏无羡这一吼,亦是想起方才那话似是不大妥当。

江澄自是知晓蓝忘机方才并非有意,他亦不愿在此处横生枝节,便趁机道:“无碍的,是我强人所难了。也罢,我瞧魏公子今日确是脸色不大好,既如此,明日便成两队罢,我与江浅一道,你二人再将温宁带上。此事,亦是讲究机缘,不必急于一时,是在下出城心切,失礼了。”

“江澄!你定要同我这般讲话吗?”魏无羡面露痛色,终是忍无可忍,豁然起身盯住江澄。

江澄微微抬首,眉宇间尽是坦然与无奈,他望向魏无羡,淡然道:“你还要我如何?”

 

你还要我如何?

这是他上一世身死前对江澄讲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他忆起了。

而重生之后他在江澄眼中未曾看懂的,如今,大抵也是懂了。

 

是日,以金、江、蓝、聂为首的仙门百家齐聚乱葬岗,只为剿灭夷陵老祖魏无羡,然那江氏宗主是否与旁的家族揣的是同样的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他不动口亦不动手的做派叫在场的宗族世家很是看不惯,莫非他二人当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江澄领着莲花坞一众门生立在队伍正中,魏无羡于伏魔殿中缓步而出,对他道:“江澄,你来了。”

江澄迎上前去,沉声道:“魏无羡,交出阴虎符,便饶你不死。”

魏无羡垂眸,抚了抚腰间陈情的坠子,坦诚道:“交出阴虎符,我便只有一死。”

江澄坚定道:“不会。我可保你不死。”


听得此言,魏无羡无声地笑笑,心中却道:江澄,可我等的,便是这一死。


他等他来取他性命,等了三年。可偏偏该杀他的人却屡屡保他,而那些该死的人却每每要置他于死地。

三年前他便得知,自己早已无法走出这乱葬岗,若无此地这大盛的鬼气来续命,便早已魂飞魄散。他魏无羡从未怕过死,然只这一次,他怕,他怕他等不到他师弟亲手来取他性命,赐他一个善终,赐他一个死而无憾。

如今魏无羡不信任何人,得阴虎符得天下,若日后无阴虎符傍身,江澄保了他,便是毁了江家。那一众仙门宗族得了阴虎符后,绝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江澄。

然,当日阴虎符已被魏无羡毁去一半,只余下另一半堪比废铁,在场一众宗族世家如今尚且不知此事,仍对魏无羡十分忌惮,此刻他们便只得将希望寄托于云梦江氏宗主,只盼他此前宣称的计划尽快执行。

 

三年前。

魏无羡血洗不夜天城后,各家族便对这夷陵老祖更是既恨又怕,各自招兵买马,纵横捭阖,只为集结一切力量,说为复仇也好,说为锄奸也罢,总之,便是要将夷陵老祖置于死地。

然,只一家,自不夜天城大战后,便无任何动作。其宗主亦是在将自家阿姐丧事办妥后,闭门谢客了近三载,期间无数宗族登门欲与其联手,其心腹门生都代其宗主将之回绝,这一家,便是云梦江氏。

而另有一家,与江氏曾联姻的兰陵金氏,便对此十分积极。当时传言称,云梦江氏当日除宗主长姐江厌离身死于其他宗族门生之手外,其余在场的江氏子弟未有一人受伤,而那江厌离早已是改姓了金,那兰陵金氏自然对魏无羡恨之入骨。

这传言前一半倒是不假,至于这后一半,兰陵金氏欲杀魏无羡,为的可不仅仅是复仇。

他们要的,是那毁天灭地的阴虎符。

 

江厌离死后的半年,江澄几乎是长在了江家祠堂中,有一日江临去祠堂寻他时,甫一进屋便闻见满室酒气,而自家宗主竟别别扭扭地缩在供桌下,睡得十分沉了。他当即便着了江浅去金鳞台,请了金家小少爷来莲花坞小住。

当金凌爬进供桌下,用自己一只小手捏着江澄的鼻子,另一只捂住江澄的嘴不过片刻后,江澄便悠悠转醒。他眨着眼睛看了金凌半晌,似是未反应过来自个儿此刻身在何方,恹恹地握住那孩子冰冰的小手,将他向暖烘烘的怀里带了带,问道:“阿凌怎的来了?是想娘亲了么?”

说罢,自个儿的眼泪先往下淌,小孩子哪里见得了旁人流泪,金凌见江澄眼泪淌得凶,他便嚎得更凶,祠堂外的江临与江浅听着金凌撕心裂肺的哭声,当真是愁得紧。

将小祖宗接来,本是想让自家宗主长长志气、顺顺心,却不成想,他家宗主反倒将小祖宗给勾得嚎啕大哭,这舅甥俩上辈子是造下什么孽才会在这一世遭了这等罪。


金凌趴在江澄身上哭得浑身颤抖,险些噎住,却仍不忘和舅舅邀功,撅嘴道:“他们——他、他们打阿凌!可阿凌却没输。小、小叔都夸阿凌,说阿凌很是——很是能干呢!”

江澄猛地将原本趴在他胸前哭得哽哽咽咽的金凌扶起来,顷刻间眉宇中戾气尽显,问道:“是谁竟敢打你!?”

金凌不曾见过他舅舅这副模样,虽有些陌生,却不大晓得害怕,便答道:“就、就是些堂兄堂弟。”

他将自己的小手贴到江澄脸颊上,他的脸颊湿湿的,有些凉。自豪道:“小叔罚了他们,阿凌却未被责罚呢。”

讲完,似是有些羞了,复又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江澄肩上,因方才哭得十分卖力,此刻便累得张着小嘴,呼呼地直喘气,又在江澄耳边小声问道:“他们说阿凌没爹没娘。舅舅,阿凌当真没有爹娘了么?”

江澄抚在金凌背上顺气的手陡然顿住,不住地颤抖,一双杏眼红得发亮,牙关紧咬,死死抿着双唇。

半晌,才道:“舅舅也没有爹娘了,可舅舅还有阿凌。”

肩上的小人儿似是被江澄的话安抚得高兴了,心中油然生出了些骄傲,叫他意识到自己仿佛也被人看重和需要,他忽地搂紧了江澄的脖颈,勒得江澄呼吸一滞,便听他奶声奶气地对他舅舅嘴甜道:“阿凌也有舅舅!”

 

自那日后,江澄便不再终日躲在祠堂,只是依旧闭门谢客,偶尔会接待一回前来接送金凌的金光瑶,而金光瑶来莲花坞除接送金凌外,便是奉命说服云梦江氏与他兰陵金氏联手,围剿夷陵老祖。旁人只道那江宗主受了打击,怕是要一蹶不振了,但却不知江澄此刻心中灵清得很。且不提他心中是否当真想要魏无羡来偿命,便是他阿姐的遗愿,他都无法违背。

当日江厌离被那宗族少年一剑穿喉,临终前仍挣扎着求他,江澄看懂了他阿姐的口型,她说:“莫要怨他。”若江澄放任一众仙门取了魏婴的命,那江厌离这一命岂不是白白葬送?

江澄心中明白,仙门世家即便是再人多势众,也不敌魏无羡手中的阴虎符。他们阵仗闹得再大,呼声再响,亦无甚有用。且兰陵金氏想得阴虎符胜过魏婴的命,届时,他只需以阴虎符为筹,说动兰陵金氏莫要挡自己的路,换魏婴一命又有何难?这阴虎符虽威力巨大,不应存于现世,然此时为保魏婴性命,便也顾不得这样许多了。如今温情姐弟已被挫骨扬灰,温氏余孽业已肃清,只要自己逼魏婴交出阴虎符,再将其带回莲花坞,又何愁护不得他周全?至于旁的事情,便过后再计较罢。


直至乱葬岗围剿前三日,正当各仙门世家对围剿之事一筹莫展时,闭门谢客近三载的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现身于会议之中,自称深知夷陵老祖的软肋,可助各位针对其弱点拟定围剿策略。

然却只求一事,便是旁人不得动魏婴分毫,须得他亲自动手取其性命。否则,从此与围剿有关的一干人等进了他莲花坞,便打断了腿丢出去喂狗。

金家对此并无异议,蓝、聂两家自始至终亦并未打算插手此事,而旁的宗族更是乐得轻松,并没有哪一族嫌自家族人命太长了愿与这夷陵老祖一较高下,此次得云梦江氏参与,他江晚吟又提出此番要求,一众世家自是求之不得。且夷陵老祖与江晚吟有着杀姐之仇、叛逃之恨,魏无羡落在江澄手上,恐怕不会死得太舒坦。

然江宗主却未曾料到,那一番殚精竭虑的铺陈与安排,全是他江晚吟一厢情愿。

 

当日,魏无羡并未严阵以待,而是面色苍白,神色倦怠地望着江澄。江澄示意众人原地待命,他独自一人行之魏无羡面前,信誓旦旦对他道可保他不死。而魏无羡却并未对江澄多言半句,只坦然对江澄道:“你不必保我,三年前我便该死了。只是如今我尚有一事未了,你且先等一等,待我了结此事,便将性命交与你。”说罢,便召出鬼兵,直奔那日杀他师姐那少年家的宗族而去。口中怒喝:“不夜天城未将尔等鼠辈斩尽杀绝,使我终日寝食难安,今日便送尔等上路,以慰我师姐在天之灵。”

那仙门家的宗主并未料到夷陵老祖突然发难,且只挑了他这一族下手,其门生修士虽措手不及,却仍迅速排兵布阵,拔剑御敌。然仅凭这区区一家宗族,怎敌得过这上千凶尸厉鬼招招致命的围攻,其宗主被困于阵中,无法逃脱,遂对江澄喊道:“江宗主!你为何还不动手清理门户?我等如此信任江宗主,江宗主却是要害我满门被屠吗?!”

江澄恍然回神,奔至魏婴面前,死死握住魏婴执笛的手,低吼到:“魏婴!停手!”

魏婴看向江澄,森然到:“你可知此类凶尸与旁的凶尸有何不同?”江澄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安,并未回答,只是盯紧了他。

魏婴继续道:“它们一回只肯受一令。我方才下的令便是杀光那一族之人,因此,只有那一族之人死干净了,它们方才会停下,再受新令。江澄,我今日只求此事,但无他求。你莫要白费口舌了。”

“魏无羡!真正害死阿姐的人是谁,你当真不知吗?”江澄揪住魏婴的衣襟,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是我,我认。可你不恨他们吗?你敢说你不恨吗?!我该死,他们亦该死!”魏婴吼道,此时他面上因暴怒,已有些扭曲。江澄本欲再开口时,那一派宗族已然没了声息,一众凶尸厉鬼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旁其他宗族,望着满地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骸,战战兢兢地提防着任何风吹草动。


魏婴反握住江澄的手,迅速贴近了他,悄声道:“你瞧,江澄,我灭他一族,这一众所谓正义之士却无一人出手相帮,你若保我,你猜他们待如何?”说罢,向后退开半步,朗声道:“江宗主,请动手吧,来替江姑娘报仇。”魏婴垂下双手,以毫不设防之态,呈于江澄面前。

江澄此刻心中恨极!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逼自己去杀他?!

江澄松开魏婴衣襟,将他推开,三毒出鞘,剑锋直指魏婴心口,却迟迟不再向前探出半寸,只开口道怒喝道:“你当我不敢吗?”

“我知你敢。”魏婴一瞬不瞬地望着江澄,目光清明,却深藏眷恋。

“魏婴!你莫要再逼我!”江澄目眦欲裂,极力控制着持剑的右手不再颤抖。

魏婴摇摇头,轻叹一声,用他二人儿时那般无忌的口吻说道:“罢了罢了,是师兄的错,师兄不该逼你。师妹莫哭,叫师兄再帮你最后这一回罢。”说罢,便将陈情举至唇边,再度吹响哨令。

一声一声,尖锐凄厉,势如破竹。


闻得笛声,方才退去的厉鬼自四面八方卷土重来,而那隐于地下的凶尸亦由土中汹涌而出,掀飞地面上的青石板,尖啸着追逐魏婴的笛声进了伏魔殿。

四周烟尘四起,一片兵荒马乱。江澄迅速回神,召出紫电,在涌动的凶尸厉鬼中,生生劈出一条路,亦冲进殿中,然,此刻魏婴正仰面躺在大殿正中的高台之上,周身早已血流如注,那些曾唯他马首是瞻的厉鬼与凶尸正啃噬着他的身魂。

紫电白光大盛,将魏婴身边一众妖魔尽数劈开,飞身便扑过去,单膝跪地,一手托住魏婴,一手挥出紫电,欲将魏婴带离此地,同时口中骂道:“魏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就这样寻死?你为何不先将我一并弄死,好让我们一家凑个团圆?!”

魏婴此刻显然已无甚气力,却仍旧笑道:“怕是不成了。如兰还得有你看顾着,师兄我先行一步,下去请罪了。”

魏婴此番召出的厉鬼凶尸竟是比不夜天城那日还要凶悍许多,江澄即便修为再高,以其一人之力,却无论如何也护不了魏婴周全。

他防得住四面的凶尸,却防不住头顶与脚下的厉鬼,渐渐落得下风,然那邪祟奉了魏婴笛声之令,半点伤不得江澄,只一味地去噬咬魏婴。


江澄便再度开口骂道:“先停下!魏婴,混蛋!你叫它们先停下!”

这一声声的叫骂中,竟带了些隐隐的乞求意味,“陈情呢?魏婴!快让它们停下啊!”

“阿澄其实是想我死的罢。”魏婴此时已只剩丝丝气音。

“想!我想!我不只是想你死,我恨不能杀尽天下鬼修,叫他们跟你一起死!你信不信?!”

“信。”

“我不仅这一世想叫你死,生生世世我都想叫你死!若是我找到你的魂魄,我必抽得你魂飞魄散,我必教你永世不得超生!你信也不信?!”

“我信。”

他信,他说他信。

“魏婴你!!!”

“师妹啊,你还要我如何?”


我只要你活着。


然这最后一句,江澄未曾说出口,魏婴也无从知晓。

直至魏婴重生,江澄才知道,那日魏婴口口声声称“我信”原不是在故意怄他。

他是真的信了。

这世事不可谓不荒唐,江澄心中讥讽自己道:我江晚吟当真是有本事,对他讲的真话从未叫他信过,却只偏偏叫他信了这句谎话。

 

当日一众厉鬼凶尸将魏婴身魂啃噬殆尽,便撤了个干净,阴风戾气瞬间烟消云散,伏魔殿中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一场厮杀与死别只是他江晚吟的一场梦,然他周身触目惊心的血污却提醒着他,魏婴死了,连魂都不剩。

当一众宗族冲进伏魔殿时,看到的便是那高台之上,三毒点地,手握陈情的江宗主。

他矗立在一片血泊之中,神情已接近疯魔癫狂,他抬眼扫视众人,目中淬毒,那一众修士却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知此时的江宗主,究竟是江宗主,还是别的什么人。


半晌,江澄收起三毒,沉声道:“魏婴已死,今后,他与诸位,两不相欠。且,我存于世间一日,便容不得鬼修猖狂,今日,我江晚吟在此立誓,即便损我阳寿,亦要杀尽天下鬼修!还望各位家主,管教好自家门生,莫要叫江某为难。”此话威胁之意甚浓,然在场却无一人敢在此时出言反驳于他。静默片刻,江澄便将陈情收入袖中,带领江家门生,撤离了乱葬岗。

如此轰轰烈烈的乱葬岗围剿,竟是这样荒唐收尾。

自此,四大家族中,金、蓝、聂三家私交更甚,独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不与另三家攀附结交,但凭其行事果决精干,知人善任,且为人桀骜狠厉,使得莲花坞即便孤立于四大家族中,亦立于不败之地。

是以众人皆道:得罪哪家都莫要得罪江家,得罪哪位都莫要得罪江澄。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魏无羡望着江澄,将自己的双手捏得指节泛白,喃喃重复着:“我还要你如何?”他苦笑一声,道:“江澄,我原不知你竟是这般会折磨人。你如今此番态度,无非还是在与我怄气罢?”

江澄望向魏无羡的目光因他身心俱疲而显得有些怔愣无神,面对魏无羡的诘问,江澄的反应几乎可算得上无动于衷,江浅在一旁数次欲言又止,然他却知,这并非他该参与之事,便只得作罢;金凌亦显得忧心忡忡,他悄悄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塞进江澄搭在膝头那冰冷的左手中,江澄捏捏他掌心,示意他莫怕,可心中却万分无奈。只在想着:魏婴,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如何?当初你逼我杀你,我不杀,你便要我亲眼瞧着你是如何要自己死在我面前,要我半分救你不得,你要我恨你;也罢,如你所愿,那我便恨了你,恨不能将你复活再将你打个半死,可你重生后却唯恐避我不及;既如此,便也依你,不再恨你,以礼相待,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如今你却反倒来问我为何折磨你。魏婴,你还要我再如何待你?


江澄对魏无羡道:“我并非与你怄气。魏无羡,你一向知道我,我若是怄气,怎会与你这般心平气和地讲话?”

魏无羡心中万分委屈,但却又不晓得去叫谁将此事评个理,若他师姐尚在人世,此时定会了解他的感受。他自然深知江澄与他怄气时是哪般模样,可现下,江澄怕是连气都不愿再与他怄了吧。

魏婴急道:“江晚吟!你为何不肯讲实话?你分明就是在怄气。我这些时日已回忆起许多事情,亦可以向你解释当日为何躲你,只是你如今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

魏无羡向来如此,他心里藏不住话,待人接物亦不会掺假,这一日忍下来,已是极限,也正因江澄深知魏婴心性,他此前心中那缕希望才灭得如此彻底。

然魏婴心中怎能过得去?江澄可对他刀剑相向,可对他冷嘲热讽,亦可对他百般指责,然他却唯独受不了江澄与他这般疏离客套,谁都可以这般对他,唯独江澄不可,唯独他不可。

可江澄从无意以此来报复,且他亦并不认为如今自己对魏无羡的态度可对他造成困扰甚至伤害,他只是不愿将那段疼痛与难堪的过往再度拿出来示众,这于他,于魏婴而言,都无半点益处。


江澄无声轻叹,却是松开金凌的手,站起身来,几乎是同时,蓝忘机亦起身并上前一步,江澄身形顿了顿,看向蓝忘机,蓝忘机亦是发觉自己太过草木皆兵,便垂首不语。江澄略一垂眸,对忘羡二人道:“明日卯时,客栈门前汇合,点清人数后,分头行动。金凌,你与蓝家小辈去通知其他各族小辈,今夜将人分为两拨,明日便可直接出发。你若不愿与我一同行动,便跟蓝家小辈一道,随含光君走罢。”说罢,便欲负手离开。

魏无羡上前一步,挡住江澄,问道:“你去作甚?”

江澄道:“出去走走。”不待他回答,一个闪身,便绕过魏无羡,举步离开了房间。

 

“舅舅!”金凌反应过来后,便快步追着江澄来至客栈门前。“舅舅——舅舅!”金凌边追边喊,江澄便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瞧他。

“你追出来作甚?”江澄十分莫名其妙地瞅着他满眼焦急的外甥,问道。

“我——人家担心你嘛舅舅。”金凌垂着头,十分忧心他舅舅是否会责备他多管闲事。

垂着头的金凌此时显得十分憨傻,先前回呛江澄时的倔驴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澄抬起手,难得温柔地抚了抚金凌的发顶,缓声道:“我无事,你且回去休息罢。”说罢,便转身继续前行。头顶的温度散去,金凌呆呆地望着那一袭瘦削的紫色身影,渐融于茫茫夜色中,心中漫过一阵酸楚,原来望着人离去的背影时,竟是这般难名的感受,他暗暗对自己讲,今后,他再离开莲花坞时,绝不叫他舅舅送他。


江澄此时并未被魏婴之事困扰,如今的处境容不得他再去纠缠无谓的过往,他那傻外甥如今还眼巴巴地指望着他。

助金凌脱险,乃眼下头等大事。江澄对这城中状况十分不解,为何城中的时间会不断重复轮回?又是何人使得此城完全游离于现世的边缘?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眼下状况十分棘手,而魏无羡此时偏生又在耍性子不肯帮忙,他深知魏无羡此人有多犟,如此纠缠下去,于当下情形无半点帮助,不如先独自前来探查一番,或许会有新的线索也未可知。


帝珂此刻正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上,半阖着眸子消食儿,可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叫他又重新将眼睛睁开,精神也为之一振。

树下之人身着紫衣,身长玉立,下颌尖尖,细眉杏目,长发高高绾起,吊在脑后。若只瞧他这张脸,定会叫人以为是哪家顽皮的小姐,扮了男子模样偷溜进这林子里会情郎;他左手食指间那枚指环似乎是样厉害的法器,腰间一枚银铃也颇有灵性,是样好玩的物件。

紫衣青年此刻正极力敛气凝神,警惕着周围的一切,然而他似乎尚未觉察到,有一只小凶尸,正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就跟在他身后不足二十步处。这小凶尸帝珂甚是喜爱,这几日他已在山中偷偷摘去他不少浆果,送给他同行的几个少年,方才他又来摘去了些,怎的此刻去而复返了?

且,这是要作甚?帝珂眨眨眼,偷窥偷得兴味盎然。然而未几,那紫衣青年似是发现了身后的小凶尸,左手法器化作鞭形,回手向后挥出,却在回身看到小凶尸那张脸时,迅速收势。

稍一迟疑,嫌弃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凶尸似是有些怕他,怯懦道:“此处危险。”


帝珂心说:危险?笑话!若此地危险,怕也是被你们这等误闯的小呆瓜害的。况且有老夫在,此地怎会危险?

那紫衣青年的脸好看,可脸色算不得好看,却仍抿一抿嘴,隐忍道:“无妨。你且回吧,莫要再跟我。”说罢,便转身继续向前。然那小凶尸似是没有听话地离开,而是更加鬼祟地跟在那紫衣青年身后,亦步亦趋。那紫衣青年不耐地转过身,斥道:“为何还跟着我!腿痒吗?”

那小凶尸此时反倒十分淡然,答道:“江公子,我并非在跟你,只这上山的路仅此一条,我与你同路罢了。”

紫衣青年噎了噎,狐疑道:“你上山作甚?”

“摘果。”小凶尸坦诚道。

“哪里来的果给你摘?”紫衣青年十分诧异。

小凶尸咧咧嘴,似是打算笑一笑,欣然道:“江公子想吃?不如一道去?”

“哪个要吃你那破果!”紫衣青年有些烦躁。


真是岂有此理。“这果哪里破了?”帝珂实在忍无可忍,出言反驳道。

却见那紫衣青年手中法器再度化形,疾速挥出,直指帝珂所栖的那棵梧桐。帝珂擒住那鞭梢,隐去真身,自树枝上一跃而下,向着江澄道:“你这小友好不讲道理,你尝都未尝过,怎知我这果破?果苗可都是老夫亲自挑的,坑亦是老夫亲爪——啊不,亲手刨的,哪里就破了?”

说话那人自称“老夫”,却身形颀长,面容俊美;身着一袭广袖红衣,然腰封歪斜,衣襟大敞,露出了胸前一片精壮莹白的皮肤,黑发只随意用一根带子松松绾着,毫无半分“老夫”的模样。

江澄见此人竟徒手接了紫电且还可在此信口开河,心中不禁一惊。而温宁此刻已悄无声息地闪至那人身后抬手欲劈,然那人似是背上长了一双眼睛,精准无误地反手接下了温宁一掌,温宁震惊地抬头,而那人则眸中闪着精光,赞叹道:“啊,这小凶尸当真炼得不错,险些将老夫给劈了。哎,你今后便跟了老夫吧。”


江澄奋力将紫电收回,喝到:“少废话!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此设下结界将人困住?”

那人边躲江澄抽来的鞭子,边嬉皮笑脸道:“小友小友,请你讲讲道理,这结界在此已设下百年,城中数千人,未有一个是老夫捉进来的。小友你贵姓啊?”

江澄瞧此人疯疯癫癫,却法力高强,深不可测,便将紫电收起,不再与其周旋。那人见江澄收手,便也停下,理理衣袍与长发,欣慰道:“你看,我们在此处谈一谈天,总好过你我过一过招,对不对?小友可唤我帝珂,敢问小友贵姓?”

帝珂?!江澄心中震惊。

未几,正色道:“云梦江晚吟。”

“啊,晚吟好,晚吟好。晚吟呐,将这小凶尸送与老夫可好?”未待江澄回答,复向温宁道:“你若爱摘果,便跟着老夫,这满山的果全归你摘,你愿意不愿意?”

温宁一言不发,暗中发力欲强行挣脱,却奈何不了其分毫。

江澄盯了他半晌,道:“帝珂前辈——”

“哎——莫要叫前辈,就叫帝珂。”

江澄强忍住心中不耐,唤了他一声“帝珂”。只因他尚且不知,此帝珂,究竟是否就是彼帝珂。


上古神祇中,有一位名唤帝珂的神鸟。这神鸟因厌弃其伴侣,逃家不归,被玉帝打下凡界。那神鸟便是一只凤鸟,然每一只凤鸟都有其命定的凰鸟与之相配,被弃的凰鸟因心中郁结难解,在凤鸟被打下凡界后不久,便羽化归去了。江澄心中寻思,这凤鸟活到如今,少说也要有万万岁了,人间已有逾千年未曾听过有修道者飞升成仙之事,如今这竟是叫自己碰上了这只缺德的老鸟?这叫他岂敢轻易相信。


“晚吟小友?晚吟小友?你若不愿送也无碍,左右老夫再想想旁的办法。可你总这样阴测测地瞅着老夫作甚?”帝珂凑至江澄眼前,陪着笑脸道。方才离得尚远,如今那人立在眼前江澄才发觉,自己矮了那人不少,也较那人瘦了不少,这叫江澄十分不悦。

“帝——帝珂?”江澄试探着叫他。

“如何,晚吟小友?”帝珂笑容可掬地答道。

江澄不擅与人虚与蛇委,便开门见山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在此处设下结界?为何将人困于城中?又为何叫这城中之人轮回于同一日当中?”

帝珂似是为难道:“晚吟小友,你这问题怎的如此之多?与你谈天好生无趣,不若这小凶尸,招人疼得紧!”


江澄这才注意到,帝珂自那时起便握着温宁的腕子未曾撒手,而温宁卯足了劲儿都未能挣开帝珂的钳制,直憋得脸色更加苍白。江澄心中愈发沉了,温宁被魏无羡炼作凶尸后气力惊人,而他都未能挣开,想必这帝珂若非气力超群,便是他可不使半分蛮力,就可制住温宁。

江澄不满道:“你先撒开他。”

帝珂不解:“为何?方才老夫蹲在树上可都瞧见了,你对这小凶尸凶得很!还不领他情,污蔑我那果子破——”

江澄无心与他纠缠,打断道:“前辈,若您当真是那位名唤帝珂的凤鸟,烦请您高抬贵手,放晚辈等人离开此地。打扰前辈在此地清修实属意外,还望前辈莫要与我等无知后辈计较。”


帝珂自讨没趣,便收了手,心道:这江晚吟做什么将眼睛瞪得这样大,吓唬老夫不成?若是那牵花驴的小子在,想来会十分热闹有趣。这城中许久未有人闯入,独自一人待得久了,甚是想与人一同玩闹,只这江晚吟太凶,生得漂亮也无甚有用。

“前辈?前辈!”江澄见帝珂迟迟不做声,却在一旁长吁短叹摇头晃脑,便唤了他两声,岂料气使得足了些,将帝珂唬了一跳。

“晚吟小友太凶,老夫叫你嚷得头昏眼花,需得缓一缓神,告辞。”说罢,化出真身,曲颈长鸣,振翅飞起,盘旋回身时尾羽还若有似无地扫过了温宁的下颌。江澄与温宁于此地呆立半晌,心中震惊已多过了旁的情绪。


——————

TBC

蓝大还没出场,我好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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